韓岡的差遣定下,堂除之後,他便是白馬縣的新任知縣。
趙頊爲此很是有些惋惜,不過看在王安石的堅持上,加上韓岡算是在開封府內,也便不堅持了。但轉頭來卻又頒下特旨,將韓岡的本官,自太常博士遷爲右正言。
左、右正言與太常博士、國子監博士在品階上是平級的,都是朝官從下往上數的第三階,從七品。不過在官場上,卻還是有高下之分。國子監博士是無出身官員的官階,太常博士是依例封於有出身官員。至於左、右正言,則必須由天子特旨,屬於受皇帝垂顧的特例,當年的王韶就是右正言。
韓岡自中進士,就從國子監博士自動轉爲太常博士,而現在趙頊又降特旨,將其轉爲右正言。雖然平級的遷官,但天子對韓岡的看重,已經從這封敇命中很明白地透露了出來。
外界本來對韓岡被遣出東京城,去白馬縣擔任知縣這樁任命,都有些看不明白——白馬縣怎麼說都是開封府治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說是爲了讓韓岡混一任親民官的資歷可以,說是怕他在京中礙事也可以。不過現在,就沒必要再胡亂猜測了,不管王安石是如何看待他這個的女婿,至少天子那邊對韓岡是極爲重視的,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
既然已經開始出任親民官,就必須有一套處理政務的班底,而不像給人做助手的時候,不需要幕僚支持。
韓岡本來打算去找自己的同學,但王安石、王韶,甚至呂惠卿,程顥,卻都寫薦書推薦人來。
韓岡知道這是常理,便全都接收下來,卻也不管這些人之間的關係是否和睦。在京城盤亙半月有餘,韓岡在王家兄弟的相送下,帶着一衆幕僚、伴當,往着白馬縣而去。
……
韓岡就任白馬縣,在京城中,只能算是微起波瀾,比他品級高、名聲廣、權位重的官員不勝枚舉。不過消息傳到白馬縣,卻頓時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七品朝官來做知縣?有沒有弄錯!”
“還是王相公的女婿!”
“官職、身份那還是小事,關鍵來的人是叫韓岡!”
“的確是麻煩了。聽說得罪他的從沒一個有好下場。還沒做官時就殺人不眨眼,做了官後更是心狠手辣,最近不是剛被他趕走了一個楊學士嗎?那可是翰林學士啊,轉眼就能升執政的!”
“怎麼辦?他既然是王相公的女婿,來了之後,保甲,免役,便民,農田水利,這些新法肯定是要死死盯着催逼。到時候,大夥兒可都要累死累活了。”
“這可還真是麻煩了……”
“怕什麼!正面的確不能頂着他,可到了下面,還不是由我們說了算?小心點不要犯到他手上就是了。”
“胡老二說的正是,有什麼好怕的?真要不識作,東京城就在邊上,派些人去市井中幫着宣揚一下他韓正言的大名,卻也不什麼難事!”
“說得好!怕他作甚!”
“沒錯!沒錯!”
這番議論,不是在酒樓、茶館或是私人家裡,而是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白馬縣衙的偏廳中。
坐在廳中上首處,是個長得很是富態的中年人,看着像一名富家翁,可卻是穿着吏員的皁色衣袍。在他下首處,甚至還有身穿青色官袍的流內品官。但這名富態的吏員,卻依然是穩穩地獨自坐在最上面。
聽着下面的一片聲地議論,他低頭喝了兩口茶,閒閒地問上一句:“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們想引火燒身不成?”
議論聲終於停了,廳中的十幾人沒一人敢搭腔。一陣靜默後,被稱爲胡老二的瘦削漢子欠身問着:“諸大哥,這事還得你來拿個主意。依你說,該怎麼辦?”
“對!押司,你說該怎麼辦,我們都聽你的!”另一個看着有些憨相的吏員附和着。
二十多隻眼睛望過來,諸立很是閒適地又喝了口茶,並不急着回答。
他在白馬縣中有着很大的發言權,他家的兩個弟弟娶得是縣主,官身照樣有。靠着老二、老三花錢娶了宗室,家裡成了官戶,本身又做着吏職,把持縣中上下政務。來這裡的做知縣的,不論身後的背景有多奢遮,不想有麻煩的都要他給個面子。
諸立要做官容易得很,之所以把着吏職不放,就是因爲此地的油水太過充足,捨不得放手——要是做了官,現在的位置被別人佔了不說,說不定一封調令就會被調到廣南監酒稅去。外地的水土哪有家鄉的安適?
說實話,這也是天下州縣的通例,哪一家衙門中的胥吏,沒有連續做了幾代人、父子相承幾十年的情況?這樣的吏員,說話的分量往往比掌着衙門大印的官員更重。來上任的官員得罪了他們,別想能施展開手腳。
過了好一陣子,諸立才慢悠悠地開口:“不要先跳出來。棍子剛將草窠子撥開,你們一羣蛇就游出來,這不是找打嗎?先得看看那韓正言是什麼性子?爲人如何?才智如何?行事手段又如何?等一切都明瞭了,再做理會不遲。”
胡老二皺眉道:“入官三年多,就升到了這個位置上,又有如許大的名頭。肯定是才智、手段都爲上上之選,不然怎麼能考上進士第九,賭贏了翰林學士,又讓相公招他做女婿。不先想定對策,等他到了縣中發號施令,可不好應對。”
“若是他真的如傳說中的那般厲害,那反而好了。這樣的人,肯定在白馬縣做不久。”諸立笑道,“也就是一兩年的工夫,就會升上去。更別說天子的寵信也許會疏遠,但翁婿之間還會疏遠嗎?王相公當真的會讓女婿、女兒在這座縣城裡常住不成?肯定是早早地就調回東京升官發財去了。我等最多也只要忍個一年半載而已。”
諸立這話說得在理,胡老二閉起嘴不說話了,一衆人則紛紛點頭稱是。
即將來擔任白馬知縣的韓岡,都已經是右正言兼集賢校理。這個品階,做知州都綽綽有餘了。現在來做知縣,就是因爲年紀太輕,資序不足。而要解決這個問題很容易,就是走過場,做一任相當於通判的白馬知縣後,便有資格再上一層樓了。
爲官一任雖說是定規三年,但有背景的官員,都會得到減磨勘的獎勵。減一年是常例,減兩年也不是沒有,甚至有些地方,一年能換三五任知州知縣。這都是混個資歷就走的典型例證。
“少年得志之人,有幾個會甘心在縣裡耐下性子來做事的?也就三把火的勁頭,隨着他性子,過去了就好。”諸立冷笑着,“說不定幾個月後,就是我等獻上萬民傘,用兩部鼓吹,送韓正言去京師做大官了!”
一番商議之後,得出的結論就是再議。與會的胥吏們紛紛離開,就只有是坐在諸立下首處,身穿官袍的一人留下來。諸家的老二諸霖,他方纔沒開口,現在外人都離開了,他就有些話要說。
“大哥,那韓岡可不好對付,小心他上來就給人下馬威!”諸霖提醒着兄長,“你也知道我那連襟跟楊學士交好。那楊學士在瓊林苑上賭輸給韓岡之後,回去可是吐了好幾次血,離京的時候,才勉強能走動的。”
諸立冷哼着,面沉如水。將茶盞在手邊的几案上重重地一頓,諸霖就是渾身一顫。
就見着偏廳中,一名小吏訓着諸霖這位官人:“你那個連襟做事沒個分數,楊繪那廝也是輕浮!落到現在的下場,那就是活該!”
諸霖娶得是宗女。她的妹夫,也就是諸霖的連襟王永年,爲求一個監金曜門書庫的好差遣,千方百計地巴結着楊繪,甚至讓自己的渾家出來陪客奉酒。不是用杯盞,而是用手,左右手合在一起,捧着酒餵給楊繪喝。諸霖的小姨子,是個出色的美人,長得白皙豐滿,雙手如玉。這雙手一合,就號稱是白玉蓮花杯,楊繪爲此甚至還寫了好幾首詩做紀念!
“監書庫的確是肥差,每年騰出庫中的故字紙,多少家印書坊重金求着要。”諸立搖着頭,很是不以爲然——官府中所用字紙的質量都是第一流的,而且使用時都只用一面,印書房將官庫清除來的舊紙買回去後,可以直接翻過來用背面來印書,書籍的質量要遠在福建、杭州之上——“但也不至於下作到讓自己的渾家出來陪客,而且還是宗女。這事犯出來,就算沒有韓岡,楊繪也在京中待不長久。沒人對付他那也就罷了,要想趕他出京,這就是最好的罪名。做人做事都沒個準數,能混到翰林學士,還真是運氣了!”
“楊學士的確自身不正,可韓岡也不是好對付的。”
“韓岡本來是做事的出身,後來才考了進士。像他這樣的人,爲官一任,肯定是打算着‘造福一方’,總是想着有所成就——說難聽點,就是好大喜功。”諸立眼神深沉:“既然是有所求,就有了我們逢迎希和的機會。一開始就幫着他,助着他,與其爲善。這些手段,本就是當做、該做的。奉承好了,日後也是有好處的。”
“但要是他……”諸霖變得吞吞吐吐。
諸立嘴角輕扯,露出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笑容:“若是韓岡不識趣,爲兄也自有方略去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