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約回頭顧望,身後旌旗招展,將士密集如蟻,人與旗幟似乎已將整片谷地給填滿。但若是認真數來,人馬數目其實也只有兩千——這便是他秦鳳路兵馬都監手上僅有的一點兵力。
年近六旬的張守約鬚髮已然斑白,濃重的雙眉長長地壓着眼皮。老將半眯起眼,眼角的魚尾紋一如條條深邃的溝壑,黝黑的臉上盡是皺紋,彷彿是乾涸很久的田地。平靜如常的臉色看不出一點異樣,只是緊抿的雙脣已透露出他心中的緊張。
昏黃的雙眼,盯着東面的敵人,足足有上萬的党項西賊,有縱馬持槊的鐵鷂子,也有披甲挺刀的步跋子,人海綿延,大白高國【注1】的馬步禁軍從谷地的一頭連到另一頭,將張守約回甘谷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張守約暗恨自己今次巡邊時太過貪功,中瞭如此簡單的計策。甘谷城建立在大甘谷口處,南面就是六十里長的甘谷谷地,也因爲有溫泉匯入,而被稱爲湯谷。而甘谷城北,出了谷口,是甘谷水上游谷地,因爲處於馬嶺之南,名爲南谷,是如今宋夏兩國勢力的分界線。
張守約帶隊巡邊,本意是找機會驅逐侵入南谷中的千餘名西賊,但沒想到那些賊人只是個誘餌,真正的敵人早埋伏起來,正等着他自投羅網。當他帶着兩千兵馬追追停停,彎彎繞繞,花了兩日的時間跟着西賊來到南谷的一條支谷時,萬名賊軍便從埋伏的地方殺出來,攔住了兩千宋軍的歸路。
現在張守約和他的軍隊所在的位置,離甘谷城大約有三十餘里。這個距離看似並不算遠,也就急行半日的路程。可一旦開戰,卻是咫尺天涯一般。當年三川口一戰,大帥劉平帶着麾下人馬離延州最近的時候就只剩五里,眼巴巴地望着延州城牆的影子,鏖戰竟日卻硬是沒能突入城中去,最後萬多人在延州城外全軍覆沒。
相距三十里地;退路上還有五倍的敵軍;自己又是追着賊軍連續跑了兩天,打了一仗;最後被賊軍埋伏,士氣大損。擺在張守約眼前的形勢,也許跟當年劉平所面對的局勢一樣危急,秦鳳路的張老都監也因此捻着鬍鬚,沉默不語。
“都……都監,怎麼辦?!”
“慌什麼?不就是一萬多西賊嗎?看你們嚇得這德性?!”
張守約不耐煩地衝着心驚膽戰的部將罵道。部將們的怯弱,反而讓老而彌堅的張守約擺脫了陷入賊人陷阱後的不安,意志重新堅定起來。如果除去賊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氣大落不談,其實困擾張守約的也只不過是五倍於己的敵軍罷了。
沒錯!就是“只不過”!
張守約是關西宿將,二十多年前,宋軍在幾次會戰中連續慘敗於西賊。雖然他都無緣參戰,可事後的馳援和補救都參加過。對劉平在三川口、任福於好水川以及葛懷敏在定川寨的三次慘敗的內情瞭解甚深。
由於地理條件的關係,關西沿邊被分割成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理所當然的,邊防西軍也被分割成四個部分。從大宋佈置在關西的總兵力上看,的確是遠遠超過西夏,但如果從單獨一路來說,卻是在西賊之下。
而且一路軍隊由於要分兵防守各處要隘,從不可能聚齊。可西賊卻能隨心所欲的調集舉國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三次大敗,都是兵力居於劣勢的宋軍,在陷入狡猾多詐的李元昊的陷阱之後,被以逸待勞的西賊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擊敗。
如三川口之戰,就是劉平的一萬多因党項人的計策而來回奔波了數日的疲兵,對上李元昊親領的十萬養精蓄銳的党項大軍。雖然上了敵人的當,只能怨自己蠢,怪不得敵人狡猾。但以兩軍決戰的兵力之懸殊,尚且在三川口廝殺了近兩日方纔結束,其中劉平還能立寨防守。党項戰力如此,也怨不得許多西軍將領對當年的失敗耿耿於懷。
如果在公平的情況下,以同樣的兵力正面相抗,不論是野戰還是城池攻防,宋軍失敗的戰鬥其實並不多。以少敵多,將西賊趕跑的情況,也絕不少見。而現在,不過是兩千對一萬罷了。而且作爲誘餌的一千西賊,已經給張守約他穩當當地吃到了肚子裡,沒能遂了党項人前後夾擊的美夢。
“還有得打!”張老都監很肯定地想着。如果能再拖一拖,伏羌城和山對面雞川寨的援軍應該就到了,那時便是宋軍前後夾擊西賊了。
只是援軍現在並沒有到,西賊已經開始準備攻擊,而初升的旭日正從党項人的背後照來。位於西側的宋軍,便必須同時應付敵人和陽光的挑戰。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丟了兩樣。張守約想來想去,他也只能與西賊比拼一下人和了。
心中諸多的盤算,一個接一個騰起,繼而便一個接一個被否去,到最後,留在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名字:“王君萬!”
“末將在!”
就在張守約身側十幾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軍官應聲從馬上跳下,靈活的動作並沒有受到一身重鎧的影響。他在張守約馬前單膝跪倒:“請都監吩咐!”
張守約擡起有些沉重的右臂,指着前方浩蕩如淵海的敵陣,“你帶本部兵馬,去衝上一衝。”語氣平淡得就像讓王君萬去街上打壺酒,買個菜。
“衝?”王君萬疑惑地擡頭。
昏花的老眼,在一瞬間變得銳利如刺,張守約的眼神恢復了年輕時代的精悍,他厲聲問道:“你敢……還是不敢?!”
王君萬長着一對略顯秀氣的鳳眼,相貌端正,白皙的皮膚讓他完全不像一名整日裡風吹日曬的軍漢。但正是這位俊秀得過了頭、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身上鎧甲和袍服還透着斑斑血漬,這是他之前帶隊殲滅西賊誘餌而染上的印跡。
王君萬聽到張守約的反問,霍然站立。鳳眼剔起,麪皮泛紅,扶着腰間刀柄,怒聲吼着回道:“有何不敢!”
他一陣風地回身上馬,拔起插在地上的丈許長槍,在頭頂用力一晃。槍刃破風的嘯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將士的目光,他吼聲如雷:“兒郎們!跟俺殺過去!”
王君萬作爲一名騎軍指揮使,指揮着四百騎兵,官階僅是爲無品級的殿侍,距離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可看他帶兵衝陣的模樣,卻是百戰名將才有的氣勢。
四百騎兵旋風般衝出支谷,驚雷般的蹄聲在谷中迴盪。在王君萬的率領下,一頭撞入聚集在南谷中的西夏陣列。王君萬手持長槍,亮銀槍尖閃動,直似梨花飛舞。人馬過處,帶起一條血浪。四百名騎兵緊隨王君萬之後衝殺過去,如同輕舟破浪,逼得當面的敵軍不住向後退開。
白色的西賊將旗就在眼前,王君萬吼聲更烈,長槍吞吐,接連挑翻數名党項勇士,率隊衝散了數支西夏鐵騎的阻擋,直衝大旗之下,誓要斬下領軍敵將的首級。
眼見着王君萬即將直搗西夏的中軍本陣,党項陣中號角急促地響了幾聲,一陣吶喊,一支少有披甲、服色不一的步軍橫刺裡殺出,硬是用血肉之軀堵在了宋軍騎兵之前。
張守約呼吸一促,猛地攥緊馬繮:“不好!”
堵在宋軍騎軍之前的隊伍,喚作撞令郎,是西夏將國中的漢人組織起來,編練而成的軍團,每到遭逢強敵的時候,就會強要他們衝上去。贏了,後隊跟着掩殺,敗了,死得不過是漢人。正是這支漢奸軍團,在關西四路造成的血腥,絕不下於党項西賊。
被撞令郎死死纏住,王君萬的四百騎軍衝勢漸緩。一隊鐵鷂子覷得時機,攔腰向他們撞來。王君萬指揮得當,一扯繮繩,帶着全隊斜刺裡避了過去。但他們的攻勢,卻也隨之土崩瓦解。一支支党項軍隊伍呼喊着衝殺上前,如同羣狼圍攻餓虎,將王君萬他們團團圍起。猛虎雖然兇惡,但每次交擊,都會被狼羣撕下一塊皮肉來。
殺入敵陣的宋軍騎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減少,每一刻都有人受傷墜馬。王君萬回頭看顧,頓時目眥欲裂。隨着一聲驚動整個戰場的暴喝,王君萬的長槍於風中再次帶起呼嘯,滾滾槍影接連掠過十幾名西夏勇士的喉間和胸膛,槍尖上閃耀着血光。一瞬間,擋在前路的滔滔敵軍,竟被勢若瘋虎的王君萬一人逼退。
“跟俺走!”
王君萬又是一聲大喝,雙腿一夾坐騎,搶在党項人再次合圍之前,率領麾下殘存衆軍衝了出去。一行騎兵在西夏陣中左衝右突,費盡全力才尋到了個空隙,終於退回了自家陣地。在敵陣一出一入,雖然殺敵數百,但王君萬麾下的鐵騎也只剩下在馬上搖搖晃晃、人人帶傷的三百餘。
注1:西夏的自稱,党項人尚白,許多時候都自稱大白高國,大白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