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之中,城門大開,披甲持戈的戰士從門中魚貫而出。
城外的蕃騎一見便隨之而動。青誼結鬼章本就是爲了激怒城中守軍,才如此高調的舉起田瓊的首級。如願的見到宋軍出城,便立刻揮兵往敞開的城門處衝殺而來。
“射!”
韓岡短促的命令調動着鼓點的轉換,城頭上的守軍隨即弓弩連發。在神臂弓的攢射下,城下列陣的官軍前方,有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
青誼結鬼章呵斥連連,但幾支被派遣上去的騎兵無不是動作遲緩,躲過一波箭雨後,還沒有衝到敵軍陣前,就立刻迎來了第二波洗禮。而胯下的戰馬也在青誼結鬼章呵斥全軍的過程中,突然前蹄一軟,差點就把他給摔下馬來。
發現麾下騎兵的戰馬都與自己的坐騎一樣,都失去了衝擊力,青誼結鬼章的臉色變了。這才發現在一天近乎不眠不休的活動後,積累的疲勞使得戰馬的體力已經幾乎見底,甚至連衝鋒的姿態都難以保持。
宋軍就在吐蕃騎兵的眼前結陣,沉重的腳步聲伴着鋥鋥的弦鳴,一步步地逼近上來。
現在只要吐蕃軍稍稍靠近箭陣,劈面而來的便是一波箭雨。雖然昨夜吃了大虧,可都能說是宋軍狡猾。他一直都抱着宋人膽怯文弱的心理,即便經過昨夜之事後有着改弦更張的想法,也根本沒有料到,城中的敵人看到了他亮出的戰果後,還有出城決戰的膽量。
在不斷前進的宋軍的逼迫下,吐蕃人不得不節節後退。儘管他們的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已經超過韓岡的預期,甚至有兩次反擊抓準了箭陣前行時的破綻,差點攪亂了宋軍的陣列。但這樣出色的表現,只是曇花一現而已,隨即就被宋軍更爲激烈的反撲給掩蓋。疲勞在戰況不利的情況下,是千百倍的涌向心頭,讓吐蕃軍的反擊越來越無力。
而兩支從珂諾堡側門繞出去的隊伍,此時已經潛藏到山中,試圖繞行到吐蕃軍背後,將之包圍起來。
青誼結鬼章束手無策,期盼之前與田瓊首級一起傳到手裡的消息中所說的援軍,能早一步趕來。只要能攻破香子城,解放下來的大軍就會趕來攻打珂諾堡,這個想法是讓鬼章部族長在當前不利的戰況下,還猶豫是否繼續作戰的關鍵。
戰鼓繼續擂動,韓岡此時已經到了城下。他手上以一千廣銳軍爲後盾,加上一干原本就留守於城中禁軍,也不怕吐蕃人能玩出什麼花樣。
勝利就在眼前,得來的輕易無比,宋軍上上下下都是有着輕鬆的心態。現在韓岡就盼着派出去的兩支偏師能早一步到位,將眼前的賊軍全殲於城下。
一陣輕微得近乎微不可察的震動不知從何處傳來,沉陷在血腥之中的人們沒有發現異常,而戰馬則已經感受到了危機就快要抵達身邊。
劉源低頭看着自己的坐騎不安地轉着耳朵,想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很快,他猛然擡起頭,踩着馬鐙站了起來,鐵青着臉望着南方的遠處。
劉源的動作驚動了韓岡,想着同樣方向望過去,一抹塵煙閃過了遠處山頭間的縫隙,落入他的眼簾。
只是有千軍萬馬的狂奔,才能從谷地中掀起宛如春日沙暴一般的煙塵。韓岡的眼神一下銳利起來,而劉源更是一屁股坐回馬鞍,低聲叫道:“是吐蕃賊軍!”
不用劉源的驚叫提醒,眼前戰場上這羣吐蕃人變得激烈起來的喊殺聲,已經說出了答案。而韓岡也很清楚,就算是王韶已經攻下了河州城,也不可能在這時候抽調出千名以上的騎兵。
越來越多的士兵發現了前方的異變,同一個問題不斷閃現在他們的腦海間:“難道香子城破了?!”
韓岡掌心被汗水溼透,是回守珂諾堡;還是連同即將到來的援軍一起擊破,伺機奪回香子城,兩個選擇在腦中一閃而過。
“好像有些不對!”劉源原本發青的臉色中突然透出一點疑惑。
“怎麼?”韓岡立刻問道,“來的不是吐蕃人?”
“不……蹄聲很亂,不像是獲勝後該有的聲音。”劉源納悶地皺着眉頭,“難道他們沒打下香子城?”
聽聲望氣,據說是武經總要中規定武將應該具備的能力。韓岡他是文官,對此無需強求。而劉源則是各方面都很出色的武將,連傳說中的文王六壬神課、黃道十二命宮吉凶佔法都有所鑽研,只是運氣一向不佳而已。所以韓岡現在要做的,就是決定要不要相信專家的判斷。
不需要再多的信息來支撐判斷,韓岡選擇相信劉源。就算劉源的判斷是錯的,他也要讓自己麾下的隊伍去相信。
“收縮陣型!加強進攻”韓岡毫不猶豫地下着命令,“劉源,讓你的人準備!”
“不撤退?”韓岡全盤採納他的推測,連劉源本人都嚇了一跳,“機宜,有可能我弄錯了!”
“提議在你,取信在我。責任我來擔。”韓岡語氣靜如止水,“多上三五千騎兵又能如何?打到底。吐蕃蕃賊絕不是官軍的對手。”
……
自從接戰以來,青誼結鬼章就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甚至是難以挽回的錯誤。
他高估了自己麾下騎兵的戰鬥力,同時低估了宋人的實力。從昨夜到今日,幾番受挫之後,他終於知道了爲什麼木徵會在宋人的進攻下節節敗退。
現在戰馬的腳力已經出現了問題,而宋軍又擺出了意圖全殲的樣子。但從後方傳來了急報,拯救了鬼章部的族長。
青誼結鬼章派去香子城方向,等待援軍、同時以防被兩頭堵截的哨探,終於向他報告了援軍抵達的消息。得到這個好消息,軍中士氣大振,鼓起餘勇,又跟毫不退讓的宋軍殺個難解難分。
只是片刻之後,當所謂的援軍終於出現在眼前,青誼結鬼章卻發現了情況有所不對,這的模樣完全不是勝利的隊伍應有的外象。而率領他們的將領慄頗,卻是當初木徵任命的主將。
青誼結鬼章一下變得又驚又怒:“你們沒有攻下香子城?!”
“你也沒有攻下珂諾堡!”慄頗立刻反駁道。
“一千人攻不下珂諾堡有什麼奇怪的?而你有近五千人都沒攻下……怎麼就剩三千了!?”青誼結鬼章的臉色更是難看。
“在路上散了一些。”慄頗一派不想多說的模樣,又反詰道,“但你不是讓珂諾堡的援軍衝出來了?整整一個指揮的騎兵。要不是我提前派人埋伏道邊,就讓他們衝進香子城中了。”
“別告訴我你昨夜的戰果就是那一個指揮的宋軍騎兵!”
“……是王韶的援軍來得太快。”
“有你的,能埋伏珂諾堡的援軍,去伏擊不了河州的援軍。木徵是瞎了眼了,怎麼選了你這個名將!”
“青誼結!”慄頗惱羞成怒,幾乎要翻臉,作爲木徵麾下大將,他跟青誼結鬼章沒有半點交情。“再說這些廢話,就能把珂諾堡攻下來了?!”
鬼章部的族長一時無語。
慄頗乘勝追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香子城不用提了,河州城也不知怎樣,不在這裡扳回來,下一個可就是你鬼章部了!”
“你待怎麼辦?”青誼結鬼章怒聲問着,要不是因爲脣亡齒寒的關係,他早就回族中去了。
慄頗看着前方喊殺聲猶然迴盪在山谷間的戰線,問道:“城裡的宋軍都出來了?”
“至少出來了大半。”珂諾堡中怎麼也放不下五六千人,三千四千已經頂頭了,“堡中最多還有千人。”
“只有千人的話,我們從暗道進去,他們根本堵不住……青誼結,你纏住這羣宋軍,別讓他們退回去。待我休息半個時辰,便助你把這羣宋人給滅掉。”慄頗恨恨地咬着牙,“珂諾堡必須得攻下來!”
但宋軍絲毫沒有後撤的跡象。就算吐蕃人的三千援軍逐漸彙集過來,兵力已經超過鎮守珂諾堡的宋軍,但韓岡依然沒有回撤的打算。
敵陣中的號角變得剛勁起來,戰事也隨之更爲激烈。韓岡望着吐蕃人的動向,問着劉源道:“他們像是要纏着我們的樣子。”
“大概是防着我們撤回珂諾堡中。他們是想等援軍休整過後,在城下殲滅我們……機宜,要退兵嗎?”
“這個時候,只能進,不能退!”韓岡雖不算知兵,但他足夠了解人心。任何策略都要人來完成,現在這種情況下,麾下的將士都賭上了最後一口氣,全然忘了蕃賊的援軍。可一旦後退半步,讓他們的這一股氣勢消退,敗勢任何人都止不住!
“進攻!”他一把抽出腰刀遞給親兵,“你去監陣,妄退者悉斬!”
“劉源!”韓岡再叫起身邊最後的一張牌,“輪到你了!知道該做什麼吧?”
劉源一拱手,用力吐出了兩個字:“殺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