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陰。
清晨的時候,交錯行進在喧鬧和寂靜中的夜色已經退去了,曦光漸漸爬上了山頭。
河州城附近的山谷內,炊煙一注注地騰起在空中。互爲死敵的兩支軍隊,試探了幾天,深夜時也不忘相互遣人偷襲,現在都無甚心思在進食的時間中干擾對方。
王韶吃完還算豐盛的早餐,從後側小門走進大帳。衆將已經在大帳中按官位高下羅列,正等着王韶前來下令。
諸將人人神色嚴肅,皆知今日並不同於前日。而王韶也是一派氣貌嚴重的模樣,跨步走到主帥交椅前,穩穩坐了下來。
當禹臧軍開始攻打臨洮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王韶就知道決戰的時候到了。儘管他還想給木徵麾下的軍隊以更大一點的壓力,但身後燃起的烽火,讓他不能再繼續拖延。
通過數日對支流河谷谷口的爭奪,宋軍兵鋒已經直面離水谷地。木徵軍又退了一步,被壓迫得更加靠近河州城。
壓縮吐蕃騎兵的活動空間,藉助戰場地形上的優勢,將兵力上的差別一點點地抹除,這就是宋軍這些天一直在做的。如果再多兩天的時間,不但勝負的天平將會倒向宋軍,王韶認爲木徵的軍心就很難繼續保持下去——畢竟會爲木徵死戰到底的愚頑之輩,在五萬蕃軍中最多也只有三四成。只要擊敗其中的這一兩萬人,剩下的便都是些只能打順風仗的烏合之衆。
“只可惜木徵也不是蠢人。”
王韶暗自感慨了一句,便將自己之前的如意算盤丟到一邊。即便被迫提前出戰,眼下新的局面也不過讓人覺得稍稍棘手了一些。
熙河經略使銳利的視線從衆將的臉上一一掃過,靜默了片刻,他終於開口:“我們今日是背水一戰!”
王韶語出驚人,一下就在衆將校中惹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但主帥沉沉的眼神立刻壓過來,衆將情緒上的波瀾隨即被強摁了下去。
他繼續向衆將說着官軍眼前的形勢:“禹臧花麻已經在攻打臨洮堡,如果臨洮堡淪陷,結河川堡和北關堡都無法抵擋禹臧家的兵鋒,那時候,我軍就不得不退!”
“敵前撤軍,不是每一次都有張玉、高永能在羅兀城的運氣。”
“而我們的退路,更是曲折難行遠過羅兀。”
“不要抱着任何幻想,此處距離隴西超過三百里,沿途山路迢迢,羣蕃環伺,一旦退兵之後,想回到隴西,這裡的兩萬大軍將會十不存一。”
彷彿是威脅,一句句不吉的言辭,向衆將宣告若是敗陣就沒有歸路。
決戰之前,主帥不當如此說話,但這是王韶的判斷。被迫提前決戰,與其將後方的敵情用言辭僞飾掩蓋,還不如更加危言聳聽一點。置之死地而後生,關鍵看的是是否能讓將士們瞭解到失敗的危險。
“相對於敵前退兵後的九死一生,擊敗眼前的蕃軍,可謂是輕而易舉。”煽動起衆將心中的危機感,王韶的口氣稍稍輕鬆了一點,“三年來,河湟與吐蕃人歷經多次交鋒,卻沒有敗過一次。”
“而三年來,朝廷的封賞,更是從沒有辜負我等邊臣的一番辛勞。由布衣而入朝官者有之,由小校而升崇班者有之;由敢勇而得享朝廷重祿者有之;”王韶看了看趙隆,又微微笑了笑,猛然提高聲調:“由選人而爲封疆邊臣者亦有之!”
“諸位皆是西軍中的翹楚,武藝兵法皆爲一時之選。今率大軍,臨危城,不奮力殺敵,博一個封妻廕子,又待何日?!天子就在大慶殿中設席以待,就看諸位能不能把功勞鋪到陛前!”
王韶說到最後,提氣高聲,霍然站起。而衆將發出了一陣低吼,戰意如火。
眼見自己戰前動員的恰到好處,王韶說着今天的賞格,“今日一戰,第一,是要攻下河州,先入河州者,爲首功,官階七資三轉。第二,就是木徵。木徵其人事關河湟大局,生擒、擊殺皆可。若有誰能將之擒殺,爲殊勳,即便是一介布衣,本帥亦會保舉其爲一任團練!”
經略使的許諾,更是讓衆將興發如狂,恨不得立刻攻破河州城、生擒那木徵。
在諸將的興奮中,王韶抽出腰中劍,斜指帳外河州城的方向:“今日就是決戰!……記住,我們是背水一戰!”
……
戰鼓隆隆。
先是騎兵出陣,在兩軍營地之間來回奔馳。
接着步兵魚貫出營,在騎兵的護翼下排兵佈陣。
雖然吐蕃人尚沒有動作,但三千宋軍騎兵,依然緊張地注視着敵軍營中的一舉一動。但在宋軍全師出陣的情況下,吐蕃人並沒有給他們以迎頭痛擊,反而是分別向河谷的上下游退了開去,一直退了約有兩裡地才停了下來,將河州城暴露在宋軍的眼前。木徵的大旗,隨着吐蕃中軍也在同時退回了城中,轉眼已經在城頭上高高飄揚。
待到煙塵甫定,陣列儼然的宋軍終於看到了吐蕃人擺出的姿態。
“這是放着讓我們攻城?”
“不,這是想讓我們無法攻城。”
很快就有人看得明白。一旦宋軍進抵城下,兩翼就立刻會遭到退離的吐蕃騎兵攻擊。雖然數以萬計的蕃騎離開了河州城下,但他們並不是避讓宋軍的兵鋒,而是將雙拳收回到肋下,等待出手機會。
這就是最易互相支援的掎角之勢,讓敵軍無法下嘴。幾天來,吐蕃軍齊集河州城下,反倒成全了宋軍,可以全力攻擊。而眼下,吐蕃軍一分爲三,其中任何一處的兵力都與宋軍相差不遠。攻擊其中任何一處,都會被其餘兩處襲擊側翼或是後方,而以騎兵的速度,宋軍絕無可能在其他兩處蕃軍趕來前,全殲其中的任何一處。
只是這樣的舉措,未免太過保守,一點也不像兵力遠過敵軍的主帥該下的命令。
幾萬人的大陣仗中,少數人的武勇毫無用處。浩浩如海的軍陣中,趙隆帶着只剩半數的熙河選鋒,留在了王韶的身邊。他很納悶:“怎麼木徵還是在避戰的樣子?”
“是要等禹臧花麻那裡的消息?”
王韶身邊的幕僚們一時間有些鬧不明白。
“別管那麼多,有霹靂砲在,攻城也不需要太多的手腳!”王韶厲聲喝道,“傳令景思立,讓他領本部去提防北方的賊軍。再傳語姚兕,讓他去防着南面。把霹靂砲推上來……攻城!”
數十輛霹靂砲車被推向了陣前。又改進了一次的配重式投石機,比舊型號變得更加高大,接近四丈的高度甚至超越了河州城牆。
這五十輛剛剛被打造好的炮車,如同一排巨人矗立在軍陣中,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原本鼓譟蠢動的吐蕃蕃騎一時間也變得安靜下來,無不爲之震撼。
若在過去,一輛行炮車至少需要五七十人服侍,而眼下的霹靂砲,卻是需用的人數少到極致。出戰的大軍能使用多少霹靂砲,只取決於工匠們的製造能力,而不是兵力。
木徵站在城頭上,望着漸漸推前的霹靂車。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兵器,但用來攻城的道具卻是不會猜錯的。青筋畢露的右手緊緊按着刀柄。宋人這是要猛攻城關,逼其招兵回援。
“王韶竟然這麼自大?……還是自信?”
木徵的眼神兇戾:“宋人未免太小瞧人了。”
但不止一名將領被霹靂砲車驚到,回來向木徵請求,急招城外兩路大軍來堵截宋人繼續向河州城逼近。
“不!”木徵搖着頭,語氣依然堅定,“讓他們再近一點……一天時間,怎麼也能堅持得下!就算是失了河州城,也要把宋人給纏住!”
……
天光漸漸黯淡了下來。
高聳的山壁上草木森森,枝葉的遮擋下,狹窄的山道變得陰暗模糊。青誼結鬼章也只能用頭頂上,被羣山壓縮得只剩小半幅的天空來判斷時間。
前後衆軍沉默地隨着青誼結鬼章而前進,在漸漸變得陰暗的山道中,宛如幽魂組成的隊伍。
“爲什麼要去珂諾堡?”青誼結鬼章的身邊,有一名與他同樣年輕的吐蕃貴族在追問着,“攻下香子城不是更簡單?”
鬼章家的族長沉默着攥着馬繮繼續前行。
而年輕人問了兩句,也不能回答,忽又自說自話地恍然大悟起來:“是不是擔心宋人回來後不好撤離?的確,河州離得太近,若是宋軍遣精銳回來,根本躲不過。還是讓木徵家的人去送死好了!”
年輕人嘿嘿笑着,彷彿撿了便宜一般。青誼結鬼章卻轉過頭,用三九臘月的眼神盯了他一眼,“是木徵希望我們去牽制珂諾堡的宋軍。”
“啊……?”年輕人驚訝着,“真的是聽木徵的話?!”
不比普通吐蕃人那般都對吐蕃王家血脈多多少少地有着一點敬畏,青誼結鬼章對木徵一點尊敬之心都沒有,但眼下宋軍壓境,爲了維持鬼章部東側的屏障,他甘願吃上點虧,“都這時候,還想窩裡鬥嗎?!”
年輕人急了起來,像是要爲自己爭辯,青誼結鬼章冷着聲音說着:“禹臧花麻都出兵了,也別讓他看笑話。”
一聲號角突然響起,並不是吐蕃人慣用的犛牛號角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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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宋人的暗哨在傳遞警訊。大概是發現了走在最前面開路的兩百騎兵,但只有號角之聲傳訊,看來這條路上並沒有埋伏。
青誼結鬼章當機立斷,大呼一聲:“快!”便立刻縱馬前衝。
隨着年輕的鬼章家族長,董氈帳下的精銳騎兵不再保持悄無聲息的行動,而是立刻奔馳起來,直如流入峽谷的河水,變得洶涌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