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良冒功之事說說也就罷了,畢竟不是今天的正題。
韓岡到了狄道城,安排下秦鳳軍後,片刻也不歇息,就趕來康樂寨,也不是來討論如何杜絕殺良冒功的問題的。
“經略,大軍自過洮水,究竟帶了幾天的口糧。”韓岡問着王韶,軍糧補給纔是能讓他如此不辭辛勞的關鍵。
自度過洮水後,宋軍連克兩座寨堡,一口氣衝出了六十里。這就跟當初種諤從綏德城出發,攻打羅兀城的冒險沒有什麼兩樣。雖然眼下的補給線看着穩定,可一旦木徵反撲過來,這條糧道的安全,可就是個大問題了——不只是頭痛那麼簡單。
“九天。”王韶的話證明了在他指揮下,實際情況並沒有偏離之前與韓岡一起商討的計劃。
可韓岡疑惑起來:“那怎麼下官到了狄道後,王都知說經略你催着要快一點把糧秣運上去。”
“的確是有讓狄道運糧過來。計劃中不是要以康樂寨爲兵站嗎?”高遵裕微微皺眉,“就不知王中正那個閹人是怎麼聽得,就會大驚小怪。”
王中正因爲前次在熙州、在渭源分到的功勞,受了不少賞賜,甚至還跟高遵裕一起,多了一個帶御器械的加銜。這個相當於天子宿衛的貴重職銜,本是代表了天子的恩寵,但跟一個閹人同時得授,使得高遵裕在私下裡對王中正沒有半句好話。
雖然王中正在兵事上沒有什麼才能,但他至少在熙河這裡謹守本分,比起歷史上的那些監軍好得太多。韓岡覺得高遵裕說得就有些過頭了。
但他今次聽了王中正的話,便急急地跑過來的確有些冤。自嘲地笑了笑,道:“當川堡和康樂寨都要改爲兵站,但眼下的兵力不知夠不夠?”
從王韶現在手上兵力來說,如果將兩座剛剛奪下來的寨堡都改成兵站,可能就不足以留下足夠分派的軍力了。至少在涇原軍趕來之前,光靠秦鳳軍和熙河軍的力量並不夠。
熙河今次出兵總計七千,秦鳳的第一批是萬人,接下來還有四千,要跟涇原的一萬人馬一起過來。總計三萬軍勢,要在攻下河州的同時,抵擋住來自蘭州的禹臧花麻甚至党項人,並且守住各條道路上的兵站,還是很吃緊的。比起幾個月前攻打熙州時,路程上河州遠了有兩三百里,要補上這一段的缺口,人力、物力的消耗絕不是個小數目。
“洮西這一帶的蕃部前幾個月已經被木徵和我們各自清理了一遍,沒有多少剩下的,可以少放點守軍,不用怕有人在中間劫道。”
“但康樂寨到當川堡,當川堡往珂諾堡,這兩段路,守軍和民夫可都少不得。”王舜臣不知何時進來了,他也算是有頭有臉,在軍議上的發言權只比苗授稍低。只聽他插話道:“這一程路末將已經聽回來的人說了,馬車肯定上不去。只能使用獨輪車,而且是兩個人一推一拉才能,要不然就是要牲畜。”
韓岡道:“還是照預定計劃,先下珂諾堡,回頭從河谷中走。”
珂諾堡和香子城其實都在洮水支流邊。洮水是自南向北匯入黃河,如果從狄道向洮水下游走上五十里,就是流經珂諾堡、香子城的支流匯入洮水的地方。再從交匯處向西上溯,很快就能抵達珂諾堡。
可無論是王韶還是韓岡都不會選擇走上這條河谷道。就跟他們去年在攻打熙州時,沒有選擇抹邦山、竹牛嶺的南線,而走得的鳥鼠山北線是同樣的情況。
從地圖或沙盤上看,如果忽略掉河道、道路上避免不了的蜿蜒曲折,只取主線的方向。河谷道和眼下官軍要控制的山道,就大略組成了一個等腰直角三角形。河谷道因爲是從洮水主流轉向支流,就形成了三角形的兩條腰,而山道則是底邊。
起始地和目的地相同,行程卻差了近一倍。平坦而悠長的河谷道路,是和平時期最爲便捷的運輸通道,但在戰時,卻是危機四伏,隨時可能會被谷地兩側埋伏的敵軍給切斷。相反的,路程更短、地勢更爲險要的山路,纔是更爲穩妥、須先一步控制在手中的戰略通道。
所以想順利地用馬車來運送糧草,還是等到攻下珂諾堡,再回頭打通河谷道也不遲。
“那到底讓誰來攻打珂諾堡?”王韶問着,看着韓岡。
王舜臣將胸一挺,他巴巴跑過來可不是就爲了此事。
但高遵裕都沒理他,“趙隆帶的是選鋒,康樂寨、當川堡都是他們攻下的。只是眼下連下兩城,已經失去了銳氣。”他轉過來對韓岡道:“玉昆你已經徵發了廣銳軍的那一隊將校是吧?他們現在是不是在狄道城?”
“難道已經商量過了。”韓岡有了點疑心,“……下官帶在身邊的是鄉兵弓箭手而已。”
“玉昆,”王韶擡起眼,眼神沉重,“別捨不得,能用就多用。”
“果然!”
韓岡知道,王韶、高遵裕,乃至朝堂諸公都是想着儘量早點把他們這羣叛賊中的首領給消耗掉,一死百了,所有人都不用再擔心他們的事。可韓岡跟劉源他們來往得多,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
他故意裝作不知道王韶和高遵裕的心思,輕笑道:“但他們立得功勞太多,犒賞起來可就麻煩了。”
“朝廷不會吝惜一點田地和銀絹的。”高遵裕同樣深深看了韓岡一眼,“玉昆你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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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源他們在渭源的表現,壓倒了熙河軍中每一個指揮。可越是光芒四射,宋廷對他們這羣叛將的顧忌就越深。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下面士卒或許是有着各種各樣逼不得已的原因,但上面的將校可就找不到多少藉口了。
王韶和高遵裕都不希望有人認爲他們對這羣叛將太過看顧,這關係到他們的前途。
韓岡心中暗歎,看起來是很難正面保住劉源他們了。對於王韶和高遵裕心中的不快,他沒有多解釋,急急辯解自己對這羣叛將並無看顧之意,那反而是着相了。
“玉昆你回去知會劉源,讓他來我這裡。”王韶自覺前面口氣硬了點,緩和氣氛似的說着話,“要以快打快,眼下停步不得。攻下珂諾堡後,就有個休整全軍時間,然後在河州城的門戶香子城下與木徵決戰。相信木徵是不敢把香子城都讓給官軍的。”
……
當韓岡找過來的時候,劉源等一衆舊日的廣銳將校正在營地中安安靜靜地吃飯。
沒有人敢打擾他們。紮營之後,非得上命,各營之間不得走動。否則就是一頓軍棍,甚至就是軍法從事。但在營地中巡邏的衛兵們,在經過他們這一片時,都忍不住要好奇地看上兩眼。
劉源等兩百五十人依然坐得很安穩。吃得好,睡得好,誰會在乎外面的人怎麼看自己?
韓岡進去之前,曾經吩咐下面的親兵爲他們找塊營盤歇息下來,而他的命令被百分之兩百地完成了。
韓岡手下的親兵,有傳言說他們各個都精通急救之術。劉源等人實際看見的這一位,雖然沒有表現他醫術的機會,但他不僅僅幫着定下了今夜的駐地,還順便將晚餐一起讓人給準備好了,甚至還弄了兩壇酒來。這辦事的手段,算得上是出色了。
劉源想着,跟着治事之纔出了名的韓機宜久了,的確是學到了幾分下來。
今夜的飯菜有酒有肉,而且前面從隴西往狄道城開進過來時,在幾個兵站中,吃到的熱飯熱菜也同樣是不缺葷腥。不僅僅是他們這些廣銳將校,整整一萬人馬的秦鳳軍,再加上兩千多、近三千的民夫,他們在幾處兵站歇下來的時候,都是吃上了帶着葷腥的熱飯熱菜。
這件事說起來很簡單,而且酒就一口,肉也就那麼一塊。但劉源畢竟從軍已久,知道這番佈置有多麼難得。能讓上萬人都吃上帶肉的熱飯菜,要準備多少柴薪,多少牲畜,皆是個驚人的數字。但在韓岡的預先安排下,卻是一點不漏地給完成了。
——這個“預先”,其實最是難得。
一路過來,劉源就跟在韓岡身邊,根本就沒看到他費神費力地去安排大軍的食宿,所有的事不帶吩咐,都有下面的人完成。聽說韓岡寫了一套有關兵站的規條,就跟傳說中讓他一舉得官的療養院規條一樣,什麼事只要照章處理就行了,只是劉源無緣得見。
見到韓岡過來,所有的人齊刷刷地站起身,就算沒有注意到的,也都是被旁邊人提醒或是直接拉扯起來。
就算在吃飯的時候,手無寸鐵、身無胄介,但兩百多號人站在一起,便是一股千軍萬馬臨陣時的氣勢。讓韓岡不由暗歎,果然是一羣熊羆虎狼,只是因事蜷伏起爪牙罷了,也難怪王韶、高遵裕這般忌憚。
韓岡示意他們繼續吃飯,然後走到劉源身邊,似是平淡地對他和他的副手說了一句,“王經略點了你們的名。”
劉源的回答簡單直接,就是一句反問:“是去哪裡?”
“珂諾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