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思立心中有了那麼一瞬間的動搖。現在還沒見到正主,讓人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就算以他的老辣,也是一陣驚慌失措。
景思立想要留在熙河路博取軍功,以他現在的身份,少不得也要一個都監、甚至鈐轄才能安排得下。而鈐轄、都監,都有資格獨立領軍,景思立一旦到了熙河,等於是搶了眼下熙河諸將的領軍機會。不論河州決戰後,王韶還能不能留在熙河,但他所一手組建起來的勢力,卻肯定是一個不願讓外人插足的團體。
韓岡彷彿沒有看到景思立臉上一閃而逝的驚容,繼續說道,“聽說朝廷汰撤廂軍的目標是二十萬。不過真正要動起手來,也不會當真如此狠手,多半還是能留下二十四五萬的樣子。”
景思立收攝心神,他不敢肯定韓岡現在說的話,是不是王韶本人授意,也不清楚這是不是一個考驗,但他知道,他的回答肯定會影響到王韶對自己的看法,“思立聽說,在陝西最後只會剩四萬到五萬廂軍,多數還要集中在永興軍經略司轄下。日後的邊寨防務,大的城寨有禁軍,小的寨堡,就是靠鄉兵弓箭手。”
在熙寧之前,戍守邊寨的多有廂軍,但到了熙寧五年的現在,大多數邊地寨堡,都變成了鄉兵弓箭手來駐防,實行的是半兵半農的制度。免去了鄉兵們全額稅賦或半額的稅賦,但不用發給薪俸,撫卹也不用多給,對於朝廷來說,絕對是一樁美事。
而且他們所擁有的保護鄉土的意識,讓鄉兵們的戰鬥力遠勝於廂軍,甚至接近於裝備齊全的禁軍。故而幾年的工夫,戍守邊地的廂軍幾乎都是被鄉兵弓箭手所替代,尤其是保甲法在陝西各路推行之後,結成保甲的鄉兵們的作用更是讓人無法忽視了。
韓岡嘆道:“就不知今次陝西汰撤下來的數萬廂軍,朝廷會怎麼處理了。若是不能小心安置,也許會出些亂子。”
“以思立之見,最好能上書天子,從其中拈選精銳,派到邊地去實邊屯田。”他看了看韓岡,“熙河路其實就不錯。”
大約一個時辰後,秦鳳軍終於抵達了隴西城。城外的幾處營地,早已經安排妥當。
駐馬營門邊。親眼看着手下的隊伍,在十幾名經略司屬吏的指揮下,順順當當被安頓下來,並沒有發生過往大軍移防時必然會出現的混亂。景思立對熙河經略司的理事手段,暗暗地有了幾絲敬畏。
“真是讓人吃驚。”景思立讚歎着熙河經略司,雖是藉機示好,但語氣也是由衷的,“整整一萬人馬,換做是移防他路,沒有兩三個時辰的工夫,根本不可能安頓下來。”
“多謝都監的誇讚,”韓岡一笑拱手,“韓岡愧不敢當。”
“是機宜你的安排?!”景思立心中說着果然如此,韓岡處事手段聞名關中,秦鳳軍的安置工作說是他的事先籌劃,能如此穩妥就是理所當然,並不值得驚訝了。
“王經略有命,韓岡哪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韓岡不多說廢話,單是安排秦鳳軍入營,就又是耽擱了一個時辰。他拱手延請景思立入城,“經略已經在衙中等候,還請都監速速入城。”
聽聞韓岡如此說,景思立更不多耽擱,帶着一隊親兵,急忙打馬進城。
一行人飛馳而行,轉眼就到了隴西城的東門前。在城門處,好幾列滿載着一袋袋貨物的車隊一溜擺開,城中的車斗堵住了並不算寬闊的大門。
他們本是一輛一輛地要接受檢查入城,現在韓岡和景思立到了,守城的士兵忙着讓他們把車子趕到一邊去。從袋口漏下來的麥粒,可以看得出裡面裝的都是糧食。
見着這些運糧車隊的領隊之人,都不是軍漢或是吏員的模樣。景思立轉頭問着韓岡,“這是去折博務入中的嗎?”
“折博務還是剛剛成立,這些入中的商隊算是第一批了。”韓岡回答着,不出意外的在景思立臉上發現了一絲憂慮。他笑道:“都監大可放心,今次一戰,真正軍中需用的大頭,已經都在倉囤中了。他們這些商人只不過是拾遺補闕而已——春時不便徵發民力,只能用他們代替。不過若是效果好的話,日後補充熙河路糧草的任務,說不定就要靠這些商人了。”
景思立點了點頭,但並沒有說出自己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就在二月初的時候,朝廷同意在鞏州設置折博務,以商人入中的變通手法,向熙河路加速輸送糧草。
所謂入中,就是招募商人把糧草運到邊寨指定地點,兌換鈔引,而後商人再憑鈔引,去京中或是其他地方去領取報酬。最早的時候,付給商人們的報酬是現錢和金銀,後來轉爲實物,如香藥、茶葉,而現在更爲普遍的便是鹽。
原本以秦鳳轉運司的運力,支撐起萬人左右的大軍,保證正常的補給沒有任何問題。但換成是三萬兵馬,對於陝西民力幾乎就是涸澤而漁了。能有別的手段做個補充,不論是蔡延慶,還是趙頊、王安石,都不會介意使用。若是早有明證且卓有成效的手段,更是不會有一點反對之聲了。
但陝西緣邊各路入中,商人們兌換鈔引時,發給的都是解州的池鹽。作爲北方最爲上乘的食鹽,解州池鹽的價格要遠在井鹽、海鹽之上,所以商人們趨之若鶩。
入中的政策,在緣邊各路其實一直都在施行着,尤其以靠近解州的鄜延和環慶兩路爲多。這兩路的入中,佔去了大半的解鹽份額,也因此,能分配給熙河路的食鹽數量,就顯得微不足道——這就是爲何之前韓岡和王韶都沒有把注意打上入中納粟上——可是如今運力不足的情況實在難解,設立折博務純屬無奈。爲了解決給付解鹽不足的問題,韓岡給王韶出的主意,是用河湟荒地,以及官田出產的棉花來抵數。
當時王韶猶有疑慮,擔心這空口說白話的荒地地契和根本還沒下種的棉花,根本吸引不了商人們的眼睛,因而爲防萬一,還把鹽鈔都放了進來,希望能用鞏州的井鹽,來代替解州的池鹽——王韶本還想過用茶做報酬,但如今茶園都給官府給包了,尤其是靠近陝西的蜀中,那裡的茶園有大半出產被運到熙河路這裡向吐蕃人交換戰馬,吐蕃人不再缺茶,換成茶葉,就沒有多少利潤可言。所以這一個方案被放棄了。
但商人們最後的選擇,卻證明了韓岡的正確。不僅僅是因爲鞏州的井鹽過於鹹苦,難以入口。更爲關鍵的,還是利潤的關係。對於願意入中輸送糧草的商人們來說,棉花如果紡成棉布,帶給他們的利潤絕不止百分之三百,比起三成五成的鹽利,用着最簡單的算術算一下,那要強出十倍八倍——只是要稍等一段時間而已。
“舊時商旅入中,拿到鈔引後,換來的官鹽其實並不夠補償運送糧秣的費用。官鹽只是個幌子,有了這個幌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外出售鹽末,從党項人的青白鹽池那裡回易來的私鹽,也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摻進去賣掉了。”韓岡當時是這麼向王韶解釋的。有個擅長經商的表弟,讓韓岡對於商人們的奸猾手段,多有了解,“擁有一斤官鹽的量,奸商們往往都能賣出十斤去。可這般賣鹽終究是犯忌的一件事,利潤也只有三五成,哪比得上棉布的三倍五倍呢?”
王韶和高遵裕雖然沒聽說過那段著名的、對商人追求利潤的行爲的評價,但也算得清三倍和三成的區別。畢竟這些奸商的手段,也是他們或多或少都瞭解的。
而對於邊地的商人們,以及他們背後的豪門來說,三倍和三成他們也一樣算得很清楚。雖說荒地尚未開墾,棉花只剛剛栽種,但以這些豪門所擁有的影響力,難道還怕朝廷轉過臉來會賴賬不成?而且,天子和朝堂也盼着他們能出手,讓熙河諸軍州的出產更爲豐厚,根本不可能會翻臉不認人。
——只是這一切的前提,是熙河經略司,用過去兩年裡的一個接着一個的勝利,向所有人證明了他們能夠保護大宋臣民在河湟地區的利益,否則,又有誰會到熙河路來冒險?
順利地進了城,韓岡將景思立送到衙門中,王韶和高遵裕都在正廳中降階迎候。王韶、高遵裕與景思立說話,韓岡還有事要處理,抽個空就起身告退。只是他一出廳門,就被王厚給拉住。
王厚性急地問着:“廂軍的事,景二是怎麼說的?”
韓岡回頭看了看正廳,把王厚拉得更遠了一點,“看起來他並不反對熙河要這批退下來的廂軍。”
“這就太好了!”王厚很興奮的地錘掌心,“只要他這個知德順軍能幫我們說話,秦鳳路爭不過我們。若能多了三五千戶,秦鳳轉運司的錢糧,幾年內必然還要向熙河傾斜。”
“這事就再說吧,先準備着就是了。”
關於廂軍的事,韓岡和王韶只是爲了未來籌劃,至少並不是亟待處理的事務,真正要對付的還是遠在河州的木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