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成了共抗宋人的秘密盟約,又同木徵商議了一些細節問題,禹臧花麻便起身告辭離開。
他與木徵今天達成的協議,實質上是取得了木徵對禹臧家染指武勝軍北方地區的認可,讓他得以吞併掉武勝軍北部與蘭州接壤的部族和土地。有了木徵的點頭同意,對於北面的許多蕃部,禹臧花麻攻打和吞併他們,將是名正言順,並不用擔心其他地區吐蕃部族的反彈。
禹臧家掌控武勝軍北方,而木徵則直接控制武勝軍的洮西地區。兩家一起出力,將宋人的統治區域,遏制在臨洮城周圍二十里地範圍內。
武勝軍中,凡是有可能投靠宋人的蕃部,兩家都會組織兵馬全力剷除。並不需要他們出動多少本部兵馬,禹臧花麻和木徵都是準備利用其他部族的人馬,消滅所有附宋部族——只要不搶到自己身上,這裡的蕃部都會把兔死狐悲的心思給拋到腦後,而醉心於這等沒本錢的生意。
禹臧花麻有把握,只要栽這些部族一個投靠宋人的罪名,就能不惹起其他部族反彈的情況下將他們剿除。到那時候,他會再看一看臨洮城的宋軍會不會爲他們出頭,如果坐視,有幾家還會再投靠宋人?但若是宋人會爲之出頭,戰事一起,錢糧的消耗可就要海了去了。
木徵和禹臧花麻已經確認了對方的想法,他們都不會跟宋軍硬拼,只求能消耗宋人的錢糧,讓宋人在武勝軍難以支撐而不得不撤離。至於他們自己,都是準備將本部主力撤回,選留精銳督促此地的蕃部作戰。等宋人師老兵疲,再從中尋找取勝的戰機。
營門處,隨行的從人牽着馬正焦急地等候禹臧花麻出來,渾身繃得緊緊地,手都安在刀柄上。周圍的木徵家士卒,則都是用着不善的眼神盯着他們。自從禹臧家投靠了党項,兩邊的仇怨在幾十年間的已經成了死結,要不是因爲宋人的威脅,禹臧花麻和木徵根本坐不到一處來。
見着自家的族長被人禮送出來,一干從人終於放鬆了。只是又立刻緊張地提防着周圍,防着木徵軍士兵會對禹臧花麻不利。
禹臧花麻只覺得好笑,回身向送他出來的木徵行禮。他今次若不是有了萬全的把握,如何會孤身入敵營?
木徵的形勢比他惡劣得多,如何還會再得罪他禹臧花麻。正如他對木徵所說,無論興慶府能不能支援他,禹臧家至少還是西夏的臣子,而木徵家背後又有誰?
難易有別啊!
在徹底解決河湟之前,宋人應該不會去動他的蘭州。
對於宋廷的既定戰略,禹臧花麻和木徵其實都很清楚。王韶平戎策中的內容,這兩年早在秦州以西傳開了,都是針對自家的計劃,只要有些風頭傳出來,沒哪家蕃部會不重視,會不去着意打聽。
既然知道宋人的計劃是先定河州,禹臧花麻在與木徵的面會上當然就能很順利地佔到上風,但他也不會太過分,木徵的底線,禹臧花麻無意且也不敢去觸碰。
因爲他需要木徵把宋人在河湟多拖上兩三年,至少得等背後的大夏國稍稍緩過氣來。
只是……禹臧花麻更清楚,党項人對蘭州的垂涎不止十年八年了,即便靠着與木徵的密約和協議拖住宋人的攻勢幾年,但河州終究還是難守,等幾年後,宋人北侵蘭州,能幫自己抵抗宋人的党項軍,會不會得寸進尺地在蘭州盤踞下來,禹臧花麻心中也沒底。
眼下在蘭州城中,其實也有一支党項本族的鐵鷂子,雖說被自己死死壓住,也說不準哪日就會裡應外合。
禹臧花麻翻身上馬,離開木徵的營地,猶自暗歎,“這個族長做得還真是讓人頭疼。”
……
王韶並不知道木徵和禹臧花麻的密約,但他從最近木徵的行動中,看出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木徵在對岸擴建城寨了。”
高遵裕不以爲然,“純屬浪費力氣,在霹靂砲面前,有幾座蕃人的城牆能支撐下來的?”
“所以說才讓人想不通。”王韶難以理解木徵的做法,“我們現在雖不會過洮西,但眼下冰層漸厚,到了隆冬,不是木徵他殺過來,就是我們攻過去。他修城寨又能如何?即便沒有聽說過霹靂車,難道木徵以爲官軍就沒有其他攻城的手段嗎?”
王韶想不通木徵的想法,吐蕃人有修築城池的傳統——這點跟喜歡住在城外帳篷裡的契丹人不同——但在離洮水只有十里不到的地方增築城寨,等於是跟緊貼洮水東岸的臨洮城針鋒相對。
爲了保護臨洮城的安全,正常情況,他也需要在洮水對岸修築一座小寨堡,以增強臨洮的防禦能力,並且保證臨洮守軍對洮水的絕對控制——就像有了襄陽,還需要修漢江對岸的樊城;控制了江寧,還需要據有長江對面的六合。
而木徵緊鄰洮水增築城寨,等於是明擺着要於此駐屯大軍,不會讓宋軍跨過洮水一步。
難道他真的有心與官軍決戰不成?!
王韶最終還是放棄了去猜測木徵的想法:“先把臨洮城修好,再修好南北門戶的南關堡、北關堡。安穩住臨洮南北,再向西去跟木徵打個交道。”
“最好還能在抹邦山那條路上,也設上一兩處寨子。好歹修一下都能行車,又通向渭源和岷州。”
王韶苦笑着搖頭:“真要連路都修上,沒半年時間都完不了工。”
高遵裕想了想,便放棄了。臨洮本就耗用無數,再拖上半年時間,緣邊安撫司哪有那麼多錢糧。卻道:“玉昆那裡的情況好像不錯。現在他那裡的兩千民夫,已經大部移到野人關了,慶平堡只留了兩三百民夫在那裡築營房。”
“玉昆手腳是麻利,聽說他在羅兀城也出了不少的力。”
“可惜羅兀城還是給燒了。”高遵裕笑得幸災樂禍,突然他又想起了什麼,從自己的桌案上抽出一份公文,“對了,玉昆昨日移文來說,野人關名號粗鄙,想要換一個名字。不如子純你給起個吉利的名字好了。”
“哪有那麼多吉利名號……既然通向大來谷,直接叫通谷堡好了。”王韶起名字不想用腦筋,都是隨口一說,慶平堡如此,現在的通谷堡也如此。
“那就叫通谷堡。”高遵裕也沒什麼反對意見,他提筆在公文上把通谷堡三個字記下,又隨口說道,“不知這座臨洮城最後會給改成什麼名字,希望能吉利一點。”
邊塞大城的名字不是他們這些邊臣能隨便起的,得由朝廷賜予嘉名,許多時候還是天子來拍板。比如甘谷城,初名是篳篥城,修築時的臨時名稱是大甘谷口寨,最後就是如今的天子趙頊給定下了甘谷這個名字。
“別管朝廷想叫什麼,城築好再說其餘。”王韶在座位上翻起了賬本,見着上面一條條用紅色記錄的支出,咂着嘴嘆道:“這錢糧花得如流水一般啊……”
臨洮城比渭源堡的路程遠了百多裡,單是築堡的花費就當即翻了一番。當初修渭源堡時,錢糧問題已經是讓緣邊安撫司殫思竭慮,最後是連蒙帶騙地幹掉了不順的蕃部,同時把渭源堡給修起來。現在雖說朝廷的支持與舊時不可同日而語,但看着幾十萬貫轉眼就沒了蹤影,王韶也不免心生感嘆。
“可築堡的進度還要加快,我都想着是不是要移文轉運司,請蔡運使再徵發一批民夫來。”
“不能了……”王韶搖起頭,“寧可多花錢,不能再徵發。再增添民夫,明年秦鳳轉運司能送來的糧食就很難保證了,不能弄得跟白渠一樣。糧食比錢重要。”
“要不要讓蕃人來幫忙?”高遵裕又提議着。
“就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做事……”
王韶和高遵裕正爲錢糧人手在苦惱着,忽聞帳外通報,韓岡在外求見。
“玉昆,你怎麼來了?!”王韶和高遵裕都驚訝地看着不請自來的韓岡。高遵裕更是站起來急急地追問着:“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韓岡點點頭,“下官從俘虜的嘴裡聽到一個消息,在後面坐不住。文牘傳遞又浪費時間,乾脆直接過來了。”他笑了一笑,“野人關離臨洮又不遠,不過兩個時辰的腳程而已。”
“是什麼消息?”見韓岡神色輕鬆,王韶的心放下了一點來,問着:“是禹臧花麻又在弄鬼不成?”
“禹臧花麻?!”高遵裕驚問道:“他難道又去抄截糧道了?”
“不是!”韓岡搖搖頭,“兩位安撫誤會了。韓岡剛剛聽到的這個消息,是說岷州那裡有鐵礦。”
“這事不是早知道了?”王韶奇怪地問道,“瞎吾叱和結吳延徵兩家的兵甲在蕃部中都算得上第一流的,不是有鐵礦如何能有如此的裝備?”
“但事先得到的消息中,可從沒說過岷州鐵礦的規模……那是遠遠高過我們事前的預期。”韓岡雙眼灼灼發亮,“如果運作得好,一年百萬斤生鐵也是等閒。”
“百萬斤?!”高遵裕先是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但立刻他又重重捶了一下桌子,興奮起來,“如果是真的,那就可以開軍器院了!全軍的刀劍甲冑,直接就可以在河湟這裡措辦。”
“不,不是開軍器院。”王韶搖搖頭,直盯着韓岡,“玉昆,你說呢?”
“軍器院當然也要有,不過當務之急卻是……”韓岡與王韶異口同聲:“錢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