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逵走在咸陽縣的城頭上。
城牆南面不到一里的地方便是滔滔渭水。桃花汛此時已經到了尾聲,原本淹沒了大半的河灘,現在也漸漸露出了河面。不過再淺的渭水,也必須要通過舟筏才能渡過。即便渡過之後,對面還有一營官軍駐紮守衛。而除了南面之外,咸陽城其他的幾個方向都駐紮有大軍。一面河水,三面敵軍,被困於城中的吳逵,已是插翅難飛。
是的,現在吳逵和他所率領的三千叛軍,眼下便被重重圍困在咸陽城中。
位於渭水北岸的咸陽縣,是長安京兆府的北大門。在過去党項騎兵肆虐關西的幾十年裡,大宋君臣不得不考慮戰局出現最壞的情況——也就是党項大軍衝破緣邊四路的阻截,直奔長安而來的情況。當北方防線被突破的時候,爲了保護長安城的安全,計劃中就是要以咸陽城爲核心在渭水北岸展開防守。
儘管在這幾十年裡,縱使是李元昊縱橫南北、大宋軍幾次三番全軍覆沒的時代,鐵鷂子也從來沒有在陝西穿越緣邊四路的防線。可是爲了抵禦可能存在的危險,咸陽城依然是按照邊境州城的形制進行修造。城高濠深,戰具充足,武庫、糧囤皆盡完備,遠非普通縣城可比。
但是,就是因爲從未有過党項兵鋒直指長安的危險局面,一直都是安定祥和的咸陽,也便在持久的和平時光裡,失去了防備危險的意識和手段。當吳逵率領三千叛軍沿着渭水東行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攻進了咸陽城中。
以吳逵的本意,在咸陽城內補充過必要的糧草軍需之後,便要渡河南去,在長安邊上晃上一晃,逼迫官軍進駐長安城後守衛,便設法跳出包圍圈,照計劃往秦嶺進發。
可吳逵萬萬沒有想到,燕達所率領的秦鳳軍的速度竟然會有那麼快。燕達先是在西面的興平,堵住了他第一次強渡渭水的嘗試。而當他領軍縱馬奔馳,一舉攻下咸陽後,再次準備渡河的時候,燕達的將旗也再次出現在渭水的南岸,在“燕”字將旗的背後,是浩浩蕩蕩、幾近萬人的秦鳳大軍。而一直緊隨在吳逵身後的涇原軍,也追着他的腳步,一路跟到了咸陽城外。
兩路合力,加之咸陽附近諸縣的守軍,一起將咸陽城包圍了起來。
值得慶幸的是,這幾路大軍的行動不知爲何,突然間變得愚蠢了起來。在他們還未做好任何準備的情況下,便展開了攻城行動。不但不講究着圍三闕一,把幾座城門圍得死緊,而正攻城時,連城外緊貼城牆的民居也不做清理,完全沒有拆毀、焚燒的行動。在吳逵的觀察中,統領這幾路圍城大軍的主帥,甚至不允許麾下將士們隨意進入民居之中。
從仁德愛民的角度來看,官軍的做法當然沒有問題,而且值得褒獎。但從軍事上看,卻沒有比着更蠢的做法了。咸陽緊靠長安,富庶無比,居住在城外的百姓有近萬家。屋舍鱗次櫛比,絲毫不遜於城中。如此密集的屋舍使得除了長梯以外的任何攻城器具抵達城下,這樣如何能發揮城外官軍人數上的優勢?而且住在城下宅院中的百姓早跑光了,攻城的士兵在這些空屋中舉着雲梯來攻城,這不是引誘他吳逵放火嗎?
吳逵當真放了火,在春雨貴如油的地區,又是春風正好的時間,一場火下來,攻到城下的官軍不知死了多少。吳逵只知道那股子皮肉燒焦的惡臭味,在咸陽城裡飄了三天才逐漸消失。
一場大火下來,圍城的幾路大軍損失極重,包圍圈也變得像一戳即破的紙頁一樣脆弱。在這個時候,正是突圍的好時機,但城中的叛軍沒有行動。
在邠州城外,因爲官軍的伏擊而失去了得力親信解吉的情況下,吳逵對叛軍的控制降了一個臺階。一把火而輕而易舉得來的勝利,使得下面的將校對城外的官軍失去了畏懼。反而有空坐下來爭吵,對接下來的逃亡方向也發生了分歧。只是這一番的爭執,便讓叛軍失去了逃離咸陽的最後的機會。
才過了一天,秦鳳軍重新包圍了上來,涇原軍也包圍了上來,名帥郭逵的將旗隨着來自長安的永興軍路的兩萬大軍抵達了。他們再次堵上了咸陽城外的城門。而剛剛被徵發起來的民夫,則開始挖坑,拼命的挖坑,圍着咸陽城牆,挖了一圈坑。所取出的土,也變成了一道一丈高的圍牆,圍着咸陽城繞了一圈。
此時的吳逵已然明瞭,他只有在等死和自盡之間選擇道路。
不過再沒看到仇人授首的情況下,他是怎麼也不會甘心就死!
……
郭逵回長安了,不忘順便帶走他的將旗。
燕達知道,他的這位恩主是被趙瞻氣走的。
郭逵在樞密院做過一任同知樞密院事,是天下有數的名將。雖然因爲與韓絳不合,而不得不被調往秦州,但在叛軍禍亂關中的情況下,天子和朝堂第一個想起的定海神針依然是他。
但就是這樣的郭逵,還是被趙瞻氣得發昏,兩人爲了如何攻破咸陽城吵了七八天。最後,郭逵被比茅坑裡的石頭還要臭硬三分的趙瞻氣得不行,轉頭調臉便離開了前線。
望着不斷增高的牆體,望着不斷加深的壕溝,燕達怎麼也想不通,趙瞻的行事風格,爲何會因爲一場失敗,而從極端激進偏移到極端保守。就像放在桌上的一枚銅板,突然自行跳起,從有字的背面,變成了帶花的正面,讓人感覺十分的突兀。
趙瞻當初匆匆抵達圍城軍中,先是奪走了燕達的指揮權,接着以攻其不備的名義,逼迫大軍倉促攻城,然後八百多將士就被燒成的黑炭,還有同樣數目的士兵受到了火傷。
有過這一次的挫折,當郭逵領軍抵達咸陽城外後,再次聚衆商議該如何解決咸陽城中的賊軍,趙瞻便全然反對郭逵的破城計劃,要求周圍地方徵發民夫,讓他們挖坑夯土,圍着咸陽修出一道外城來,還找了跟在他身邊的叫趙什麼雄的門客來指揮民夫來挖坑。
這是當年貝州王則之亂時官軍所用的戰法,以耗費時間、財稅、人力無數而聞名天下,可趙瞻偏偏就是要這麼做,美其名曰,不讓一名叛賊逃脫。
不過除了被正主盤踞的咸陽,其他地方上的情況卻是好了。
都已是三月上旬快結束的時候了,各州各縣想乘着廣銳軍兵變的機會、跳出來攪混水的賊人,已經是被殺的被殺,被捉的被捉,剿得差不多了。現在只要在關中道上行走,不論順着哪條路,經過的城池外牆上,都能看到一顆顆用鳥籠子裝的腦袋,排得一溜整齊。
在招捉使燕達的命令下,這一放手狠殺,使得關中的風氣頓時好了不少。許多積年老匪,都在這一波官府有志一同的行動中,變成了刀下之鬼,連個喊冤的地方都沒有。當然,其中也有風聲鶴唳的情況,錯殺誤殺也不在少數。
但話說到底,燕達好歹是把他的任務完成了,將戰亂的危險壓縮到只剩咸陽一地。這樣的情況下,燕達的這個招捉使的職司也不能算是失職,至少到現在爲止,東京城還沒有送來走馬換將的詔令。
只是現在燕達也無力進攻,當日衝在最前面的幾路精銳,泰半折損在火海之中。有膽氣、有實力的將校被付之一炬——連同他們麾下的士卒一起。一把火差點打折秦鳳和涇原兩軍的脊樑骨,好脾氣的燕達,都差點要讓人把趙瞻綁起來丟進渭水。
要不是身上背了一個招捉使的名頭,他也想走了,趙瞻的脾氣當真不是讓人能清淨下來、好好做事。想到這裡的,燕達不由得羨慕起郭逵來。作爲取代了司馬光,成爲鎮守京兆府的主帥,他真的只要坐鎮長安就夠了,並不需要上前線,趙瞻想找他麻煩都難。
遊師雄這時走到燕達的身邊,他在邠州城外的表現傑出,先是得到了趙瞻的看重,但因爲軍事上的議論不合,又被趙瞻所疏遠。但燕達並沒有挑挑揀揀,直接把遊師雄給用了起來,任命他爲自己身邊的幕僚。
從遊師雄手上接過的公文並不簡單,上面是這段時間以來,所消耗的物資和錢糧的數量,實在是讓人吃驚。比起羅兀城的消耗,這幾日圍城軍的使用,也不輸多少了。
“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攻破咸陽?”燕達搖搖頭,換了個想法:“究竟什麼時候延州那裡的援軍才能到?!”
羅兀守軍順利撤離的消息,連同大破西賊的捷報,早已送到手上,燕達知道原本被困在前線的數萬精銳,現在正在兼程而來。但究竟會是什麼時候才能到,燕達也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就是在這幾天的工夫了。
正這麼想着,快馬來報,南來的援軍已經到了十幾裡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