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遠超對方的兵力,敗得卻竟然如此悽慘,不但越過羅兀濠河的近千名步跋子就逃回來了十幾人,在衝擊地方箭陣的過程中,也丟了有三四百人。相對於己方几近一千五百人的傷亡,宋人那一邊的損失,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但西夏衆將,連帶樑乙埋,卻是有着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就在戰鬥結束了半個時辰後,一支騎軍出現在羅兀城的西北處,在衆目睽睽之下,回到了羅兀城中,那羣騎兵後面還跟着一溜馬車,赫然正是方纔出城南下,引得樑乙埋盡起兵馬的那一支隊伍!
“漢人狡猾!”
“漢人當真太狡猾!”
被這次慘敗打掉了所有自信的將領們,都在帳中一連聲地嘆着。只是他們的私心裡卻在慶幸着:
“都羅馬尾那死鬼死得好,要不是他被一杆槍箭轟碎了腦殼,樑國相肯定不會下令收兵。殺到最激烈的時候,這一千多騎兵突然出現在側翼,不但攻城的步跋子要丟了大半在羅兀城下,攻打高永能的幾千鐵鷂子怕也只有一半能回來。”
“可現在也是一樣,糧草已經撐不住了。”
“不是說契丹人會幫忙嗎,怎麼還沒消息?”
“事不關己,他們樂得看笑話,耶律乙辛的一封信能當真?”
“……該退兵了。”
衆豪族的族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換着眼色,小聲地遞着話。就等着有人先出頭髮難,其他人好跟着上來說話。
樑乙埋坐在上首,對下面的小動作只能當作看不見。都羅馬尾是他的親信,雖然丟了羅兀,但他畢竟忠心,本來樑乙埋派他出陣是想順便讓他立個功勞,以便能重新大用,誰能想到最後竟會是這樣的局面。
論情況,的確是撐不住了,但要他開口退兵,樑乙埋卻很難下定決心。契丹人的承諾的確不靠譜,雖然他一開始也沒有指望北朝真的能幫忙,靠着遼國權臣耶律乙辛的一封信,把已經因爲宋人近兩年來的強硬攻勢而變得膽怯起來的豪族,重新召集在旗下,就已是達到了他最初的目的。可是眼下進退不得的窘境,卻讓他真切地盼望起契丹人真的能幫上他一個忙。
一名豪族的族長終於站了出來,向着樑乙埋道:“相公,這兩日分到手的糧草已經越來越少,別說肉了,連乾糧都只有那麼一小口。孩兒們都喊着餓,再這麼下去,就只能殺馬充飢了。不知能不能先多給一點口糧,也好讓孩兒們有力氣上陣!”
樑乙埋暗歎了一口氣,這是先用糧草爲藉口,接下來就是逼他退軍。他兩眼一掃帳中,衆將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一名守在帳外的親兵這時突然掀簾悄步走了進來,到了樑乙埋身邊,暫時化解了他面對着的危局。親兵遞上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箋,“是西面剛剛送來的消息。”
“西面?”樑乙埋狐疑地驗過了火漆,把信封打開。
只是看了兩眼,他便猛然地站了起身狂喜地叫起,“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高永能突然玩上這一手……”他抖着手上的信紙,向帳中衆將宣佈道:“慶州兵變了!”
“慶州兵變?!”
“沒錯,的確是慶州兵變了!”
這條消息,對樑乙埋來說,彷彿是絕處逢生一般,而衆將則是半信半疑,懷疑者是不是樑乙埋爲了讓他們繼續守在羅兀城外,所耍得詭計。
“是真還是假的,該不會是誤傳吧?”
“再等兩天看看有沒有消息。難道你們心急得兩天都等不了?!”樑乙埋的口氣變得強硬起來,眼神森然,帶着若有若無的殺意。宋人內亂,他現在便有了底氣。
衆將都沉默了下去,暫時不想在風尖浪口上去觸黴頭,反正是真是假,很快就能見分曉。
見到沒人敢反駁,樑乙埋得意地揚起了頭,“羅兀城要撤軍了,今天只是他們在試探。”他說道。
“慶州那裡沒怎麼打就兵變了,難道就宋國的官家和相公們就不擔心羅兀城裡會兵變?肯定要撤軍了!”得到了慶州兵變的消息後,樑乙埋他已經把羅兀城中今日的舉動前前後後都想通了,“今天的第一支是幌子,但第二隊出城的車馬,肯定是正主。他們是要撤軍了,所以先把一些重要的人和物送走。”
“那下面該怎麼辦?”有人問着,“把羅兀城圍起來?”
“讓他們走,讓他們走!”樑乙埋狠狠地說着,“走出城我們纔好追上去,追上去才能把他們全吃掉!”
“要讓他們一個都回不了綏德城!”
……
經過了幾天在馬背上的行程,王中正終於抵達延州城中。
讓王中正感到驚訝的並不是比半年前見面時老了近十歲的韓絳,而是種諤這位主帥,竟然不在綏德,而到了延州來了。他也跟着韓絳,把領受皇命的一行人,迎進了延州帥府之中。
不僅是王中正來了,爲了讓文彥博等一干重臣閉嘴,趙頊不得不另外加派了一名朝臣隨行——只讓王中正這個閹宦一人去體量陝西,就連王安石都不支持。在反對宮中閹人插手政事軍事上,新黨和舊黨實則是有志一同。不過挑出的人卻是明明白白的舊黨,做着開封判官的趙瞻,是陝西人,一年前還是陝西提點刑獄,因爲對陝西局勢瞭解,所以被趙頊看中。
王中正和趙瞻領旨之後,出了京城,便一路向關西趕去。只是當他們一行剛剛抵達潼關,從東京又來了一道金牌,帶着幾份詔書,把王、兩人的體量陝西軍事的差事撤了,而改成了到綏德宣詔,並督促剿滅叛軍。
匆匆忙忙地改變任務,讓王中正和趙瞻都覺得不對。當他們看了給他們兩人的詔書,方纔知道原來是因爲慶州兵變。王中正和趙瞻前腳離開京城,後腳慶州兵變的消息就到了崇政殿中。緊接着就是金牌加急,在潼關終於追上了他們一行。
從天子親筆寫下的幾分詔書上,王中正甚至能從中體會到天子的憤怒和驚慌。若論兵變,其實天下從未少過,但一次超過三千人的大叛亂,自貝州王則叛亂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而且是叛軍主體的都是經歷過戰事的陝西禁軍中的精銳,這一點,尤其讓朝廷上下都感到一陣恐慌。
這場兵變直接導致了橫山戰事的破局,王中正估計着,至少幾年內不可能再有大的攻勢。而眼下就在詔書中,原本爲了得到橫山而攻下並增築的羅兀城,也將會被放棄。同時陝西的官場也會有一個大的變動。
韓絳是宰相,暫時不宜輕動,得等廣銳之亂有個了局纔會奪了他的職位。但叛軍就在長安城不遠處,曾上書反對修築長安城防、增添邠州兵馬的司馬光,他的軍事才能讓趙頊無法信任。秦州知州、秦鳳經略安撫使郭逵取代了他的位置,接下來將會鎮守長安城,統領永興軍路。而負責剿匪的則是燕達,天子任命了這位一年來青雲直上的年輕將領充任招捉使,他留下的秦鳳副總管一職,則由張守約暫代。
從這兩道任命中來看,緣邊諸路的兵將,只有秦鳳一路最得信任。而其他諸路,不僅是環慶,連帶着鄜延、涇原的兵將,只要跟橫山挨着邊,官家都不敢相信了。
至於種諤,官家給他的任務就是棄守羅兀,並把一萬多守軍安然地帶回來,讓他把自己做出來的事,自己處理乾淨。
在大廳中,王中正和趙瞻並沒有急着宣詔,而是先問起了眼下的叛軍軍情。
宣撫判官趙禼代表韓絳,回答着兩位使臣的問題:“吳逵已經繞過了邠州南下,不過前日被燕達領秦鳳軍堵在了渭水北岸,沒能渡河。而在吳逵的來路上,涇原兵已經抵達邠州,正在向南進軍。現在叛軍盤踞在咸陽城中,進退不得。”
“吳逵爲何要繞過邠州?”趙瞻深悉陝西內情,聽得有些生疑。
“因爲叛軍在邠州城外被伏擊,損失不小。吳逵知道城中有了防備,所以才繞了過去。”
“哦……”趙瞻對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張靖還有這個能耐。”
“是軍判遊師雄的功勞,張靖也就棋下得好。”趙禼對邠州知州張靖的看法跟趙瞻一樣。“吳逵久在邠州,與他同舉叛旗的廣銳軍卒,家室也多在邠寧二州,如果真的讓他殺到城下,邠州當是難保。所以遊師雄便率衆出城伏擊了吳逵的前軍,逼得吳逵不敢攻打邠州,而不得不繞過去。”
“遊師雄……”趙瞻點了點頭,把這個名字給記下了,“秦鳳、涇原,走得也算快了。”
從頭到尾都是趙瞻在說話,王中正連句插嘴的地方都沒有。正想說話,趙瞻卻又問道:“爲何種總管會在這裡?”
種諤應聲答話:“四日前羅兀大捷,斬首一千四百餘級,並陣斬西賊都樞密都羅馬尾……末將是來報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