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牛弩在歷史上的最大戰果,就是真宗朝在澶州城下,一箭射殺了入侵大宋的契丹前軍統帥蕭達凜,直接摧毀了領軍的承天太后蕭燕燕將戰事繼續下去的意志,從此便誕生了維持宋遼兩國七十年和平時光的澶淵之盟。
一個改變了歷史的神兵利器,的確讓人讚歎不已。放在這件神兵利器上的箭矢,是一種特製的五尺鐵箭,除了鐵質的翎尾,其形制和大小與一柄長槍一般無二。在牀弩弩身上,有着三條刻槽,也即是說可以一次並射三支鐵槍,故而也被稱爲一槍三劍箭。
被一支支放入刻槽的鐵槍很有些年頭了,上面還帶着斑斑鏽跡,但鈍重的槍頭,看得就讓人不寒而慄。根本不需要打造出鋒銳的矢尖,只憑其被射出的威力,就足以將擋在箭鋒去路的敵人串成肉串。
韓岡圍着在城頭上被組裝起來的八牛弩轉了一圈,在眼下的這個時代,在威力上的確挑不出毛病。但就是需要的人手好像多了點,幾十人圍着一張牀弩。如果是換做射出同樣威力炮彈的火炮,並不需要這麼多人。如果能把火炮造出來,上了戰場的大宋軍隊,當是要輕鬆許多。
用熱兵器來解決冷兵器時代的對手,是韓岡夢寐已久的一樁美事。若能裝備上足夠的火炮和火槍,也許今後的戰爭,就會像西班牙人毀滅印加帝國那般輕鬆。不過這要等自己有了足夠的地位,能掌握兵械製造這個職司後,韓岡纔會把這項發明拿出來。如此巨大的功勞,他完全沒有分給別人的意思。
所以現在,就只有讓八牛弩來充當戰場上的最終兵器。
在飛騎掠城過後,党項人的步兵已經穿出了混亂的煙塵,密集如蟻的浩蕩聲勢,一眼望去,就知道近乎有萬人之多。而在蜂擁而來,隊形比宋軍要混亂得多的步跋子後陣中,一面大纛高高地挑起。
“竟然是都羅馬尾!”韓岡身側的種樸驚聲叫道,聲調中帶着狂喜的顫音。那面旗幟上的字號,有過前段時間的交往,羅兀城上下都很熟悉。
党項人與大宋交戰多年,當然知道宋人牀弩的威力。在今次的圍城中,只是對羅兀城稍作試探,就安坐下來靜靜地圍城。而領軍的將帥也完全沒有進入牀弩的有效範圍之中。同樣的,羅兀城這邊也是因爲西賊沒有,也便把八牛弩這樣的重型兵器當作殺手鐗而收藏起來,並沒有使用。
想不到今天爲了能攻下羅兀城,西賊的都樞密都羅馬尾,竟然把他的將旗移到了八牛弩的最佳射程之中。
狠狠地盯了一眼不知死活的都羅馬尾,韓岡又立刻向南面望去。
眼下的兩處分戰場。一處是高永能在外率領主力在堵截敵軍——實質上是要趁機要從樑乙埋身上要下一塊肉來。另一處則是攻來羅兀城的都羅馬尾。樑乙埋派他出來攻城的用意,無非是要動搖高永能的軍心,但在事先都已經有所預案的情況下,這也只是癡人做夢而已。
在阻截西賊騎兵追擊己方車馬的同時,也同樣被阻截在城外的高永能,已經在環衛鐵騎和鐵鷂子的輪番衝擊中,順利地把陣型調整完畢。
寬達百多步的堅實陣列,將河谷的最狹處徹底堵上。密集的箭雨讓党項騎兵難以越雷池一步,要突破宋軍箭陣,就算是強如契丹鐵騎也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繞路,第二就是用輪番進攻來衝擊敵陣,不是爲了衝散,而是爲了拖垮。
党項人明顯地在採用第二種辦法,但這就是要靠人命來消耗。高永能得意地摸着鬍鬚,契丹人也只是把宋軍戰陣四面圍困起來後,纔敢玩這一手,遠比不上契丹人的西賊,竟然敢東施效顰。見着一名名精銳的党項騎兵在箭雨過後落馬墜地,高永能看到的都是叮叮噹噹掉到手上的賞賜。
剛不可久,都羅馬尾收回投向南面戰場的目光。他很明白,那樣不計傷亡的衝陣不可能持續太久。如果他不能在短時間內改變這裡的戰局,南面的精銳騎兵必然會失去繼續進攻的銳氣。相對的,一旦大夏的白色戰旗能飄揚在羅兀城頭上,那南面的出城宋軍,則會當即崩潰。
“羅兀城當在我手裡奪回來!”都羅馬尾用力盯着飄揚在羅兀城頭上的宋軍大旗,恨恨地想着。“把城裡的漢狗給我屠光!”他瘋狂地叫着。
在號角聲中,步跋子們紛紛嚎叫着,向城牆衝來。雲梯、壕橋車被紛紛推着上前。
長長的木板架在四個輪子上的壕橋車,拉到濠河邊後再用力向前一推,一輛輛四輪車,頓時就成了架在三丈多寬濠河上的座座橋樑,而四隻輪子就正好是卡住濠河兩岸的橋墩。
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濠河的阻礙,看起來,至少在圍困羅兀城的這段時間裡,党項人並不是乾坐着。
城頭上,張玉半眼也不看衝到城下的敵軍,只是指着幾張八牛弩,轉頭問着韓岡,“玉昆。你覺得射哪邊比較好?”
韓岡知道張玉的心意,他輕笑着回答:“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張玉哈哈大笑,緊接着把下兩句唸了出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雙目一下圓瞪,大喝一聲,“把箭給我衝着那面大旗下的人射去。”
服侍着六張八牛弩的士兵們領命調整了射擊的角度,舉着木槌,用力地狠狠砸下。
咚咚的幾聲響,六張牀弩的弓弦於瞬間繃直,甚至沒有一絲顫抖的尾音,就這麼一眨眼的時間裡,從彎曲到極致的形狀變成了一條直線,而架在弓槽中的鐵槍也在這一瞬間,離開了原位。
十八支鐵槍自城頭上破風而下,此時的都羅馬尾卻正在爲他的兵順利衝到城下而欣喜如狂。數線飛速掠動的黑影在眼角余光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他心中一驚,猛擡頭,只見着一點烏光直撲雙眼而來。
十八支鐵槍各自有着各自的去處。有半數直接撞進地裡,有幾支將騎手和戰馬牢牢地連在了一起,而其中有一支,也只有一支,則準確的命中了目標,直接撞上了都羅馬尾面門。
堅固的頭骨、沉重的頭盔,在飛速而來的鐵槍之前,像雞蛋殼一般脆弱。五尺多長的鐵槍扎進都羅馬尾的頭部,並不是簡單的穿透,而是像一柄衝擊着城門的攻城錘,將蘊含在其中的猛惡力道傳遞進了前方的阻擋物中,讓西夏國的都樞密使脖子上的部分,如同落到地上的西瓜一樣爆碎開來。精鐵頭盔四分五裂地被彈開,紅色和白色的瓤子濺了一地。
失去頭顱的身軀猶安坐在馬上,從海碗大的創口處泵出的血液如同噴泉,擊碎頭顱的鐵槍仍固執的繼續飛下去,擦着戰馬的後臀,深深地扎進地裡。被鐵槍帶去了一大塊臀後皮肉的戰馬嘶叫着,載着都羅馬尾的屍身,在大旗下瘋狂地奔跑、跳躍,最後一頭撞倒了無人扶持的大纛。
大纛緩緩落地,在都羅馬尾的戰馬蹄下,金白色的將旗被踩進了泥地中。無頭的身軀,依然在馬背上僵直着,代替了大纛,成了最爲醒目的一件物體。
戰場上有了那麼一刻的靜默,緊接着,萬勝的歡呼聲轟然響起,震得天地間一陣顫動。
種樸右手握拳,用力一錘掌心,瘋狂地叫了一聲“好!”。而城頭上的一衆將校,也在紛紛把自己心中的興奮狂叫出來。
一擊絕殺敵軍大將,這份戰果比起預計的結果還要好上十倍。都羅馬尾的身份,羅兀城中無人不知。一位都樞密的性命,足以抵得過一千名西賊的首級,就算是東京城中的天子也不能奢求他們取得再高的戰果。
但韓岡在張玉的臉上,卻能看到很明顯的遺憾。
“實在是太可惜了。”張玉喃喃自語的聲音,隨着風,飄到了韓岡的耳朵裡。
韓岡也是深有同感,的確是太可惜了。
眼下的局勢跟當年澶淵之盟前的契丹入侵有些相像,同樣是牀弩擊殺敵軍大將,如果不是慶州兵變,羅兀城的戰局恐怕便能就此而定了。但現在,卻還是改不了棄守羅兀的最終結果——除非死的是樑乙埋。
而張玉的遺憾不止這一點,他先一步派出去的騎兵,其實在預定的計劃中,還會抄小道繞回來作爲奇兵,但現在卻是毫無必要了。
因爲本在猛攻高永能的党項騎兵已經潰退了,而已經衝到城下的上千名步跋子,則還處在混亂之中。城上等候已久的守軍齊齊在城牆上探出頭來,開水熱油,石灰檑木,再加上一支支利箭,瘋狂地向城下撒去。
慘叫聲沖天而起,油炸後的肉香在城下飄蕩,原本讓党項步兵快速過河的壕橋,現在被數百張神臂弓鎖定,無一人能從橋上逃走。而跳進深壑一般的濠河中的士兵,更加容易成爲利箭的目標。
殘存的環衛鐵騎和鐵鷂子已經回到了出發點,沒有穿越濠河的步跋子們也終於退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城下的慘叫聲漸次消失。
“把傷員送出去吧!”張玉這時下令。
南面的城門再次打開,城中的最後幾十輛馬車,滿載着傷員,在一個騎兵指揮的護送下,光明正大地離開了羅兀城。
他們走得毫無顧忌,就算樑乙埋看破了其中的問題,但在士氣盡喪的情況下,他也不可能再派兵出來追擊了。
“接下來,”韓岡想着,“就是自己該怎麼回綏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