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京中回到通遠軍後,王韶的心情一直不算好,上元夜的宴會上先行離開便是明證。而之後的這一個月,王韶的心情也不見好轉。
衙門中的氣氛,彷彿是夏日暴雨前的空氣,讓人憋悶不已。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連說話都是輕聲輕氣。雖然在與王韶接觸時,沒有被遷怒。但緣邊安撫司的安撫使那對如錐子一般挑剔的眼神,卻讓他們都是戰戰兢兢。
現在連着高遵裕也覺得衙門裡太過壓抑了,難以讓人待得下去。名義上負責屯田,但向來不管事的他,也便趕着連日出城去檢查各處村寨麥苗的生長情況。早出晚歸,儘量不與王韶打照面。
高遵裕正在回返古渭寨的路上。都已是二月中了,背陽的地方,尚有着一點積雪,但大部分土地卻早已冰消雪融。五顏六色的草花在道邊綻放,而青茬茬的麥苗,在經歷過一個冬天之後,也變得更加青翠。
陽光明媚,渭水潺潺,溫柔的春風拂面而來,在田野上散逸的動人春光,讓高遵裕都有了點作詩的興頭。比起陰鬱的衙門,當然是外面更讓人覺得心中暢快。如果是在東京,就已是到了踏青的時候。
告別了動人的春光,高遵裕回到衙門中。因爲增加防禦力的需要,而建得分外低矮堅實的衙門建築,走進去後,便是有種壓抑之感。走到正廳前,原本輕鬆的心情隨着步子一點點消失無蹤,高遵裕正想打個招呼就離開,卻見王韶正拿着一份公文在那裡看着,掩飾不住眉間脣角的喜色。
“怎麼了?”高遵裕跨進廳中,驚訝地問道:“心情今天怎麼這麼好?”
“沒有……”王韶立刻換了副嚴肅的表情,遞過來一份公文,語氣也突的變得沉重起來,“剛剛收到的消息,慶州廣銳營三千人叛亂,副總管張玉正好領軍去了羅兀,經略王廣淵沒能及時鎮壓住。宣撫司下令涇原和秦鳳兩路一起出兵,現在燕達多半已經往東面趕去了。”
“羅兀城危險了!”高遵裕立刻驚道,這是他聽到消息後的第一個反應。而第二個反應,就是在想難怪王韶心情會變好。乍聽到韓絳那裡出亂子,高遵裕現在都有學着外面的吐蕃人那樣,唱歌跳舞的衝動了。
“當然危險。”從神色上看不出王韶有半點幸災樂禍,但說話中也卻不由自主地帶着幾分輕快,“羅兀本就是孤懸在外,撫寧失陷後,又在被夏人圍攻,已是勉力支撐。如今後方慶州再一亂,羅兀城很難在安守下去!”
高遵裕抿了抿嘴:“攘外必先安內,朝中怕是要放棄羅兀城了。”
“誰說不是?外患不過是癬癩之疾,內憂纔是腹心之患。慶州遠比羅兀城重要得多,羅兀能丟,慶州卻亂不得。”王韶擡手指了指方纔遞到高遵裕手上的公文,“何況兵變的範圍已經不再侷限於慶州了。”
“到哪裡了?”高遵裕邊問邊打開公文細看。
王韶沒接口,讓高遵裕自己看去。在衙中服侍的一名老兵正好奉茶進來,等到老兵把兩杯茶放好,躬身離開,王韶才道:“叛軍已經確認是前日被下獄的廣銳軍都虞侯吳逵率領,現在已經南下,當是到邠州了。”
“邠州?”高遵裕一目十行的將公文看完,搖頭道:“吳逵膽子還真不小。再下面可就是京兆府了,不知邠州能不能擋得住?!”
“吳銳的職司全稱可是邠寧廣銳軍都虞侯,把他救出大獄的多是從邠州調去慶州的兵,城中內外一應悉知。邠州城的守衛說不定都會投了叛軍。”王韶又冷笑了一聲,“還有,公綽你忘了前段時間,司馬十二的幾份奏章嗎?”
“是司馬光反對橫山的那一份,的確給他說對了時機,現在韓絳失算,他的先見之明可就露臉了。”
“先見之明?!”王韶登時大笑搖頭:“是另一份!反對加強長安城防,還有增加邠州守軍的那一份!”
高遵裕啊了一聲,終於想了起來:“……看來真的麻煩大了!”
“的確是麻煩大了……”王韶感嘆着,“即便此次兵變能順利平定。可廣銳一叛,整個環慶和鄜延兩路的軍心都要受到懷疑。開拓橫山的戰略,可能要暫時擱置了。”
王韶和高遵裕對視一眼,兩人眼底盡是隱藏不住的笑意。若論關西戰略的優先程度,拓土橫山遠在河湟開邊之前。朝中相公們不可能支持關西同時發動兩場戰爭,就算他們有這個打算,錢糧物資也補給不上。
種鄂意欲修築羅兀城,是建立在他熙寧元年收復綏德城的基礎之上。有此戰績爲底,所以這兩年,橫山方向一直得到優先支持,連主持全局的韓絳因爲需要能夠同時號令陝西、河東,而被升做了宰相。
而熙河方向,到現在爲止還在糾纏之中,自從結束了渭源之戰後,不論物資、還是人力,都是被削弱到一個僅能自保的地步,朝廷僅有的支持卻是下令在古渭建立通遠軍而已。
王韶摸着滾熱的茶杯,無限感慨:“我何苦要奏請在古渭寨開榷場,不就是爲了讓開拓熙河的行動省些錢糧,省得給人找藉口。”
“但現在不同了!”高遵裕立刻高聲道。
王韶又點頭附和:“的確是不同了!”
橫山方向既然已經失敗,一直排在二線的熙河方向自然會頂上。關西已經沒了其他選擇,只要還想在軍事上挽回一點顏面,天子和朝堂也只有選擇支持緣邊安撫司,選擇支持王韶。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羅兀兵敗,尤可捲土重來。但慶州卒叛,朝堂安敢再於環慶、鄜延點兵?橫山之事已是徹底失敗!”
“王相公需要一場勝利。官家也想看到一場勝利。韓絳、種諤給不了,但我們這裡可以給。”
王韶和高遵裕你一句,我一句,幾乎要彈冠相慶。一旦有了朝堂的支持,河湟這裡隨時可以動手。
“對了!”高遵裕突然想起,“韓岡不就在種諤帳下,說不定就在羅兀。他那裡……”
王韶毫不擔心地笑着:“玉昆是需要讓人擔心的人嗎?”
“說的也是!”
高遵裕由衷的表示贊同。以韓岡的能耐,就算遇上了天崩地裂,怕也是能活下來。
……
韓岡卻不認爲自己的性命能做到跟在地球上生活了幾億年的蟑螂一樣。他正爲了自己的安全,而在羅兀城中費盡口舌。
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韓岡說服了張玉和高永能,讓他們終於點頭同意讓傷兵們先行離開。與此同時,在城中的並不實際領兵的文武官員,都會乘着這次機會而返回綏德——只除了韓岡他自己。
得以幸運脫離苦海的諸人,在軍議上聽說是韓岡的主意,當即就讓他收穫不少感激的目光。
“這就是人緣啊!”韓岡有些小得意地想着。反正留着他們也沒用,早點送其離開,還能得到一份感激。
而且通過這一條與己有關的建議,韓岡順利插手進了軍務之中。等到全軍要離開羅兀城,難道高永能會不問問他的意見?
張玉跟自己一見如故,算是忘年之交——話說回來,除了竇舜卿和向寶那幾個之外,其他認識的武將,跟自己的關係一般都不差,郭逵、張玉、種諤莫不如此,與高永能點頭之交也是有的。但插言不歸自己名下的公事,卻不是靠着人緣關係就能做到的,在官場上也是個忌諱,韓岡也是用了上一點心思。
不過韓岡更多的心思還是放在外面。在得到朝廷的准許之前,羅兀城絕不可能被放棄。他也不會奢求能在此之前離開羅兀城,否則就算能回到綏德,最後的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
現在的關鍵是軍心要穩定,讓傷兵先行離開,也是爲此而來。
張玉久在軍中,威望甚高。而韓岡最近也是聲名鵲起,在士卒們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在老將張玉之下。只要高永能這位主帥不走,張玉和韓岡又繼續在城中坐鎮,根本不用操心軍中生亂。
但西夏人那裡遲早會得到慶州兵變的消息,爲了防着士兵們怕受傷後被拋棄,在撤退時不肯用命,需要先把隱患去除。
對着羅兀城周邊的小比例精細沙盤,以高永能和張玉爲首的羅兀衆官,正在籌劃着讓傷兵和護送他們的隊伍順利回返綏德的計劃。
但不論是誰,都沒有想出一個能在西賊眼皮底下潛離羅兀的主意。討論了半天,無論是種樸和高永能,或是其他參贊軍務的幕僚,都有些頹然。
“一個兩個倒也罷了,上千人的離開,要想西賊不發覺,除非他們全都變成了瞎子。”一名高永能手下的幕僚嘆了一口氣,搖頭表示自己沒有辦法。
“那就以被發現爲前提,把西賊引出來打一仗,讓他們不敢追擊。”韓岡一直保持沉默,在衆人都放棄的時候,才站出來提醒他們換個角度去思考。他要樹立自己發言的權威性,只會在正確的時機選擇開口。
“如果一支有車有馬的隊伍突然悄悄地離開羅兀向南去,落在党項人眼裡會是什麼情況?”他向帳中衆人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