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從王安石府回來時,李信也回來了,不過他看起來臉色並不好,大概是在三班院中受了點氣。
安慰了他兩句,韓岡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就是機遇和機緣的差距了。
當初趙隆、王舜臣和李信三人都是幾乎同時跟隨起王韶,只是後來李信被張守約調了去,三人的道路便分了岔。跟着王韶的趙隆、王舜臣都是靠着軍功直接得官,名字直接呈到天子面前,得官前的試射演武只是走過場,三班院也刁難不了他們。
但換做是李信,他是被推舉來試射殿廷,通過後才能得官。沒有過得硬的軍功,在三班院受到刁難也不足爲奇。
而當初跟韓岡一起上京的劉仲武,情況跟李信一樣。他能夠一切順遂,那是因爲他有着向寶的薦書。出自京營,當時而且還兼着的向寶在三班院頗有幾分人緣,所以沒人跟劉仲武過不去。
三班院和最近新近成立的審官西院,雖然要向樞密院負責,但實際上都是獨立,不過韓岡的關係還延伸不到三班院中,真的要找人幫忙,也只能抓瞎。
韓岡很清楚,李信的才能的確出類拔萃,絕不輸給西軍中那些聲名鵲起的年輕將校,但他沉默寡言的性子,讓他很難一下子得到他人的看顧,只有日積月累的相處,才能看到李信出色的一面。
不過只要給李信上場演武的機會,一個“絕倫”的評價肯定是少不了的。雖然韓岡有些擔心,但試射殿廷就在眼前,應該不會再生枝節。
倒是韓岡自己這邊讓他有些煩。從他抵京,到現在纔不過半日過去,遞了名帖要拜訪他的官員已然爲數不少,大概是存着通過他跟王安石拉上關係的心思。韓岡望着堆滿了桌上的名帖,頭疼欲裂。不加理會是不可能的,但全部會面更不現實。可是如果要在其中挑挑揀揀,他也弄不清哪人可見、哪人不可見、哪人可見可不見。
韓岡今夜已經嘆了好幾次氣了,官場上的應酬交接的確很麻煩,尤其是京城,不像秦州那麼單純。他探頭望望隔鄰,理應熱鬧非凡的王韶那邊,這時候則是安安靜靜。
韓岡前面已經把王厚託他轉交的信件給了王韶,裡面的消息想必不是王韶想看到的。韓岡是刻意在明確了自己的站隊之後,才讓王韶知道他跟自己的姻親關係已經不復存在。
王韶方纔看了信後,雖然沒有痛哭流涕,但也免不了傷心動情。平日總是堅定如花崗岩一般的眼神,今夜卻是泛起了水光。他搖頭嘆息着:“想不到出了這等事。公庥也不過四十,竟然一病不起。還有……”
韓岡被王韶看了一眼,見他又是搖頭一嘆,沒再說下去。
公庥是韓岡岳父的字,也是王韶的前任小舅子,與王韶交情匪淺。而今年發生在江州的一場夏季疫症,必然不會僅僅針對韓岡的聘妻和岳父,少說也要奪取上百人的性命才能夠資格稱爲疫。王韶的親朋好友中怕是還會有一些噩耗,只是沒有傳消息過來。
不過王韶並沒有在悲傷中沉浸多久,很快就從傷感的情緒中拔出來,跟韓岡說起正事。尤其是王韶幾次面聖時,天子多次提及韓岡的事,都跟韓岡本人說了。
聽着王韶的意思,韓岡這才知道他這次入京應該是能夠面聖的。也是天子有心要見他,所以才讓他往京中走一遭,否則直接就從秦鳳調任了——韓岡並不是京朝官,調職其實並不需要到京中走過場。
韓岡對此是有一些心理準備的,王厚都能見天子,自己被皇帝接見也是理所當然。只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王韶都在懷疑王安石那邊會不會阻止天子招韓岡入覲。
堵塞天子言路是每個權臣都想做的事,而讓天子只聽自己說話,更是臣子們所夢寐以求。王安石雖然是正人君子,但並不代表他喜歡看到天子面前有人說他的不是、不斷地給新法挑刺。
韓岡是支持新法的,還出了幾個主意,對新法的推行有着不爲人知的殊勳,而且他還是河湟拓邊的中堅力量,怎麼看都是變法派的干將。但是韓岡對眼下炙手可熱的進軍羅兀的計劃,卻完完全全地站到了反對派的那一邊。
韓絳那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大軍齊集,錢糧皆備,從上到下都知道要打仗了,這樣的情況下,沒有可能突然收手,就是天子也很難阻止烽火燃起。韓絳又是宰相,他在外領軍,樞密院管不到他頭上,天子的詔令他也完全可以不加理會。韓岡在天子面前說什麼沒用,最多也只不過是證明一下自己的先見之明罷了。
只是不論是從眼下朝局的穩定上,還是從維持與韓絳的關係上,王安石都不便讓韓岡去動搖天子對橫山戰局的信心。儘管韓絳一旦得勝,回來后王安石也得避他鋒芒,但憑着王、韓兩人的交情,以及共同的政治利益,王安石都會對開拓橫山一事鼎力相助。否則讓韓絳聽說了王安石在戰前放了韓岡在天子面前進了讒言,等於是把韓絳往政敵的方向推去。
而且對王安石來說,他也不想聽到有人反對陝西的戰事。司馬光連上三本,先是反對整修長安城防,繼而反對河湟開邊,最後就是對橫山的戰事大加指責。舊黨赤幟所反對的,正是新黨要支持的,如果其中出現了一點動搖,就等於是在大堤上開了個口子,讓反變法的一派乘虛而入,由此爲切入口,重又開始攻擊新法。
以己度人,韓岡自問處在王安石的位置上,也會想着把反對的聲音都給趕出朝堂去。如果做不到全部驅逐,那就有選擇的排除。越是思維清明、手腕出衆的越不能留,只把那些僅會叫着大道理,實際上百無一用的廢物,留下來讓他們噁心人。
韓岡突然失聲笑起,真是閒得沒事做了,竟然幫着新黨想着如何打擊政敵,還把自己給繞進去。
見不到天子那就不見好了,反正遲早能見到的。如果今次的退讓,換來的是遠離鄜延路那個漩渦,這筆買賣就做得不算虧——他可不想自己的名字跟失敗聯繫上。
韓岡笑聲未落,一名驛卒在院外敲門,遞進來一封信,說是送信之人要見韓岡。韓岡把信拆開一看,裡面沒有信紙,只有一塊薄薄的繡了鴛鴦的絲巾。韓岡算不得風流人物,在京城中,會送這等女兒家信物的也只有一人,他忙喚了李小六,出去把人接進來。
果然是墨文,才一年不到的時間,周南身邊的小女使相貌沒有多大的變化,但個頭已經躥了兩寸多高。
墨文來到韓岡面前,行禮過後,小女孩兒很大膽的擡頭與韓岡的眼神對上,“小婢受我家姐姐的囑託,要傳話給官人,不知官人可曾記得當日的三年之約?”
“這不是你姐姐的原話。”韓岡搖頭笑了笑,小女孩的臉上藏不住心事,她進來後老道的韓岡一眼就看出不對勁了,“你家娘子那裡出了什麼事?”
“沒……沒什麼?小婢只是怕官人忘了當初的約定……”
韓岡的嘴脣不高興地抿了起來,如刀如槍的眼神,盯得墨文越發的不自在,聲音細了下去。
熟視良久,韓岡單刀直入地問道:“有誰在纏着你姐姐?……既然你姐姐已經託付終身於我,無事不可直言。何須相瞞,直說無妨。”
小女孩兒終於怕了韓岡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神,低下頭,吃吃地輕聲道:“……是雍王殿下。”
“誰?”韓岡愣了一下。
“是雍王殿下!”
“當今的二大王?!”
“對!”墨文突然爆發一般地大聲叫着,她又擡起了頭,小臉上怒氣衝衝:“就是官家的嫡親弟弟!前些日子,有個侯強要姐姐陪夜,被姐姐拿着官人送的匕首給嚇走了。但現在雍王殿下化名秦二,一直纏着姐姐……”聲音中漸漸帶起了哭腔,“官人,你不知道姐姐的性子,逼到最後,她真的會什麼都不管不顧的!”
韓岡看着眼含珠淚,雨帶梨花一般的墨文,平和的笑了起來:“前次相別時我也跟你姐姐說過,我韓岡騙人的時候不少,可從不欺心。回去讓你姐姐放寬心,過兩天就去看她。天無絕人之路,一切放在我身上。”
小女孩子很好哄,帶着韓岡的承諾,墨文破涕爲笑,放下心頭大石一般的輕鬆走了。問明白她出來時有人隨行,韓岡便也不派人護送。韓岡現在發現,他要頭疼的事情變得更多了。
“二大王啊,還真有些麻煩了。”
跟親王爭風吃醋,韓岡是始料未及,的確是個麻煩。不過天子做不得快意事,難道親王就能做得了?雍王殿下是以秦二的名義出來的,他易姓更名,必然是有所顧忌。要是他堂堂正正地表明瞭身份,事情可就要比眼下還要麻煩十倍。
想了一陣,韓岡還是準備先試探一下能不能讓周南脫籍,如果不行,大不了直接把人弄出京城去。天子沒事都出不了東京城門,這管不了事的親王的命令難道還能追出京城去不成?大宋戶籍看似嚴密,但要做手腳也沒想象中的那麼難。
據韓岡所知,章惇有位好友現今正在開封府中任推官。要想讓周南脫籍,還得靠他幫忙。找來紙筆,韓岡匆匆寫了一封信,摺好後交給李小六:“小六,你去拿了我的名帖,往章府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