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京師望遠只千里(一)

如火如荼的氣氛,從觀衆席一直燃燒到球場上。

一次爭搶之後,收拾了傷口,重新上場的魯平越發的急躁心情讓他失去了原本嫺熟的技巧,很快就又被人撞翻在地。從地上翻起身起來,魯平便握緊拳頭,正要上前討個說法,烏克博已經衝了上前。一拳便瞄準撞翻了魯平的對手砸了過去。

魯平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他怎麼也沒想到烏克博會爲他出頭。只是當魯平看到烏克博被人還手打翻回來時,他便大吼一聲,握起拳頭衝了過去。轉眼之間,小小的衝突就變成了一場羣架。觀衆們一下激烈起來的助威聲中,裁判嘴裡的木笛滴滴的尖叫着,衝上前把扭打在一起的一羣人硬是給分了開來。

看到這一切,高遵裕扭頭對韓岡笑道:“難怪玉昆你要設個裁判……是叫這個名字吧……沒人上去攔着,打起來就停不了手了。”

韓岡搖了搖頭,對高遵裕無奈地笑道:“火氣太盛了也不好啊……”

羣毆結束了,而比賽繼續進行。歡呼聲依然熾烈,如同酷暑時的戶外,熱力的確是一浪接着一浪。

對於韓岡做法,高遵裕已經看出了端倪,所謂化解蕃漢矛盾的打算,恐怕都是假的。本質上還是打算用蹴鞠鍛鍊其看好的下屬。所以韓岡越嚴厲,高遵裕就越開心,韓岡的手下,可就是他的手下,而且分佈面越廣越好:“玉昆,這場比賽的確是還了蹴鞠練兵之法的真面目。但如果只是侷限於療養院中,是不是太可惜了一點?”

對於高遵裕的疑問,韓岡早有定計,“現今古渭城外每月逢五有集市,逢十五則是大集。如果今次安撫能同意連蕃部都組織齊雲社,一起參加比賽。下官打算就把球場設在榷場旁邊的空地上。逢五的日子舉行球賽,可以讓每一個球員與來趕集的民衆們打好關係。”

韓岡打算把附近所有的蕃部部族一網打盡,都讓他們設立蹴鞠球隊,到時候就可以舉辦蹴鞠聯賽,當比賽有了利益,理所當然的便會帶來足夠充分的人際交往。

“蕃人可以帶隊參賽?”第五豐擺脫了沉默。問着韓岡。

“蕃部、漢軍一視同仁。從今天的情況來看,正常的一場比賽,少說也會有三四千人觀衆,都比起普通的集市都要熱鬧,如果以一張門票十文錢的價格賣票入場,就已經是不小的一份收入。而且另外再加上讓觀衆們吃喝玩樂的收入,也不會少到哪裡去,至少能做到收支平衡。”

韓岡回着第五豐的話,順便將後世的一些營銷手段向高遵裕做了初步的解說。高遵裕不由得感嘆:“玉昆……你不去做生意實在太可惜了。”

“入則爲將相,出則做陶朱。范蠡助勾踐復國滅吳。最後功成身隱,攜美泛舟五湖之上,千年之後,追憶古今,範大夫的眼光行動的確讓人欽慕不已。”韓岡不是口中說說,而是真心地感到范蠡值得他去佩服。

“可千年前後,也就出了一個范蠡。”

比賽已經漸漸接近尾聲,因爲沒有守門員的緣故,比賽的分數兩邊都是上了兩位數。最後的結果應該也不會有大的改變。韓岡已經把三十貫花紅準備好了,勝利者能分到其中的六份之五,而剩下的人卻只有六分之一。爲了爭奪着高額的花紅,球場上的局面更加火爆起來。無論是觀衆還是球員,都是用盡了氣力爲自己喜歡的球隊去拼命、去助威。

王家的老僕這時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把王厚叫了下去。片刻之後王厚回來時已經變得臉色沉重,不知爲何眼眶也紅了。他扯過韓岡,避開衆人的耳目,頭低了半天,這才說道:“……我那表妹命乖福薄,不能與君……齊眉舉案……”

韓岡有了點不妙的預感:“難道……”

“三個月前……染了時疫……連着舅父一同……”王厚說着說着一下哽咽起來,俗諺道見舅如見娘,他親孃早亡,舅舅就是孃家最親的人,但現在連親舅舅都病死了。到時候王厚的孃家恐怕就是再沒有足夠的人才,來維護他們族中的關係。

韓岡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聘妻和未來的岳父因病故世,他理因慟哭幾聲。但兩人都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又沒有正式成婚,還不到哭喪的地步,到最後,也只能五味雜成的說一聲:“是嗎……”就此了事。

但很快,又是一樁突如其來的大事向韓岡衝擊過來。

一名胥吏匆匆跑進校場,在點將臺下被護衛攔了下來。一番爭執之後,胥吏遞上了一卷文書,紅色絲帶紮起,加之鮮紅的蠟印封記,代表這是政事堂下發的公文。高遵裕打開了一看,神色變得很古怪。韓岡被他叫過來:“中書門下移文,召玉昆你即日入京。”

……

世所常言,中年三大樂事是升官發財死老婆。

但韓岡過了年才二十歲,心境雖然有着中年人的滄桑,也絕不可能因爲未過門的妻子往生而感到欣喜,而是分外感到人命的脆弱。在醫藥技術發達的千年之後,在有着完整的醫療體系的國度,不論是哪種爆發性的傳染病,都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的奪取人的性命。

三個月……時疫……

夏天的時疫,多半是在洪水後爆發。只要擁有潔淨的飲食,乾淨的住所,這時疫其實完全可以得到預防。但就是有人沒有撐過去。

王厚望着窗外的因冬天的到來而變得稀薄起來的陽光,追憶着過去在家鄉度過的歲月:“我那表妹比我小了七歲,其實只是在小時候見過。她自幼懂事,知書達理,是個難得的女子。”

韓岡隨口應着,他現在還不知該怎麼把這個消息,知會自己的父母。還有王韶那邊,不知是派人加急去京城通知,還是等他回來再說。而且韓岡和王家的關係原本已是姻親,但現在卻又倒退回去,沒有多少關係保證兩家日後的緊密聯繫。

如果是妻子先過世,丈夫要爲之守喪一年或是半年。而韓岡這邊根本是毫無瓜葛,要去服喪就實在是太過了。韓岡不會去做,但他現在也的確沒有了跟人定下婚約的打算。“等上一年再說,此事小弟不想太急。”

而王厚這邊,他的確沒有放棄用婚姻把韓岡與王家聯繫起來的打算。只是先死了一個,不可能立刻再送一個過來,和親都沒這麼勤快。總得等些日子,雙方都要留些臉面下來。

而韓岡既然承諾會等上一年,王厚就不是很擔心他會背叛自己的父親。王厚瞭解韓岡,他雖然智計百出,心狠手辣起來也是百無避忌,但本質上還是重情義的那種人。韓岡受教於張載,當聽說張橫渠辭官歸鄉,要修書院、設井田,便立刻把受到的賞賜分了一半給他送過去。以韓岡的爲人,就算宰相來做媒,怕也是會給他頂掉。

不再去想傷心事、煩心事,王厚問着韓岡,今次去京師是好事還是壞事。

韓岡笑道:“小弟這一年來忝附驥尾,略有微功。今次見招於東府,想必不會是壞事。又不是割據藩鎮的節度使,如果小弟犯了事,直接移文秦州或是提點刑獄,根本不需大費周折,調小弟入京。”

“……說的也是。”王厚木愣愣地點着頭,不知他到底聽明白了幾句。

其實王厚的才智雖然略遜於韓岡,但對於朝中內情、故事都瞭如指掌,應該很容易就想得到這一點,而且應該比韓岡還快纔是。看他眼下的模樣,今天的消息給他的打擊,肯定不小。

韓岡拍了拍王厚的肩膀,他的心情雖然不可能像失去了親人那樣悲痛,但總之也不是很好。而對於來自京中的莫名其妙的召喚,他倒沒有去想太多。雖然王韶如今就在東京城中,這份堂扎應該也跟他脫不了干係,但韓岡沒指望他能派人回來通風報信。

政事堂的公文皆是用馬遞發來,從京城到古渭,也就是七八天的時間。而王韶要想把消息傳回古渭,最快也至少要半個多月,不比中原、東南等交通便利之地,民間的消息傳遞,有時候比普通的官方驛傳還要快上幾分。

看來得到京中後才能見到王韶問明情況,韓岡不再去多想,只想着今次能不能就此轉官?……韓岡如探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一個合格的領導者,再怎麼欣賞下屬,除非能看到足夠的好處,否則都不該爲了一個人而破壞已經運轉良好的規則。韓岡不認爲自己能夠讓天子和政事堂爲自己破例。

問明白了韓岡的態度,王厚告辭離開,他還要趕回去寫信通知自己的父親。而嚴素心進來收拾書房,隨着她的動作,從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讓韓岡略顯煩躁的心情,漸次平復。探手拉過少女,繚繞在鼻端的動人香氣也一下變得濃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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