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折可適的分析,種建中陷入沉思。
由於跟韓岡打過交道,這段時間又聽說過韓岡的不少事蹟,種建中靜下心來想想,倒真的覺得他的這位同門師兄弟的確做得出來。
斬殺敵國使節,如果是在本國國內做下的,肯定是要被御史彈劾。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幾千年來傳下的規則,讓朝廷丟不起這個臉——過去就算跟西北二虜打得最猛的時候,也從沒爲難過兩國的來使。不過換在是吐蕃蕃部中,斬殺來撬牆角的西賊使臣,卻是直追班超的功業。
“如果真的是玉昆做的,那……”種建中話剛說了一半,白虎節堂的大門一下打開。陝西宣撫司中的一衆參軍、將佐從堂中魚貫而出,緋色、綠色、青色的官服一片片地晃着人眼,鄜延路的與軍務有關的官員都到了。種建中和折可適所等候的種諤、折繼世兩人,亦隨衆人而出。
種建中和折可適都站起身,準備上去迎接。只是折可適的臉突然繃了起來,低聲怒吼道:“王文諒那廝怎麼進的白虎節堂?!”
他的一雙略顯細小的眼睛盯住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蕃人。當結束了軍議的衆官從白虎節堂出來後,關係好的都走在一起,關係疏遠的也會打個招呼再離開,唯有這個被折可適喚作王文諒的蕃人,孤伶伶地走着,沒有人理睬他。
種建中看着王文諒,也吃了一驚:“真的是王文諒……他怎麼夠資格進去的?!”
折可適臉色鐵青着,雙手緊緊握拳,眼底的怒火好似能融金鑠石:“不過是沒藏訛龐的家奴而已,逃到這裡也不過是個左侍禁,他怎麼配進白虎節堂的?!”
“大概是敢拼敢殺吧,加上他又能言善辯……不然怎麼能得韓宣撫的歡心。”
王文諒本是沒藏訛龐家奴。而沒藏訛龐是曾經的西夏權臣,也是前任國主諒祚之母的兄長。沒藏家是党項大族,當年煽動李元昊長子寧令哥弒父,是他主謀。而把自家外甥、不到一歲的諒祚擡到國主之位,也是他的手段。
只是沒藏訛龐太過跋扈,漸漸長大的諒祚對其心生不滿,而原本能彌合兩人之間矛盾的沒藏太后,又因與她所私通的僧侶寶保吃多已一起去賀蘭山遊獵,而被二十幾個吐蕃盜匪所殺。少了靠山的沒藏訛龐依然跋扈,甚至把自己的女兒強嫁給諒祚。所以他的結局就跟歷史上所有架空天子、謀朝篡位的權臣一樣,最後被諒祚下令滅族,王文諒就是在那時逃了出來,投靠了大宋。
——當時,如今的樑太后還是沒藏訛龐的兒媳婦,不過她與諒祚私通,給沒藏訛龐的兒子編織了許多綠帽子。而當沒藏訛龐因爲諒祚越來越自有主張、不再聽話,受了綠帽兒子的攛掇,打算殺了他換一個新主時,也是梁氏向諒祚通報,使得諒祚能夠先下手爲強。
靠着這份功勞,梁氏成了西夏王后,而樑乙埋也就攀着妹妹的裙帶,一路上竄,直至如今成爲西夏國相。王文諒雖然逃了出來,但他的家人全都陷在了興慶府,他與梁氏之間有着血海深仇,打起仗來就跟拼命三郎一般,這就是他爲什麼得韓絳歡心的緣故。
一般來說,蕃將手上的兵員往往都是自己族人,不會拿去跟敵人硬拼,但王文諒是從西夏投奔而來,本就是孑然一身,所掌握的兵力統統是調配到他手底下的外人,上陣時便分外賣力,毫不顧惜底下人的性命。正是由於在戰場上與衆不同的表現,王文諒得到韓絳的賞識。
只是這樣的賞識,是建立在王文諒揮霍帳下士卒性命的基礎上的,韓絳每每拿着王文諒的做法,來逼手下的蕃將。世鎮麟府的折家也是蕃將中的一分子,手中的精銳就是不到三千的族中私兵,打仗雖然拼命,卻做不到王文諒的程度,所以沒少被韓絳罵過。
就因爲韓絳幾番訓斥,剛剛過去的西賊全線南侵,折家也的確拼了命。一仗下來,折可適便少了兩個兄弟,一個叔父。如今折家上下對韓絳不敢有所怨恨,卻把王文諒恨到了骨頭裡。
折可適死盯住王文諒,從他身子裡透出來的殺意,讓種建中都打了個寒戰。只是王文諒走了幾步,節堂中卻奔出一名小吏,喊住了他,兩人一起返身走了回去。
連走了出去,都不忘把他叫回來,種建中都覺得韓絳對王文諒實在寵信得過了頭。不過種諤、折繼世已經走了過來,種建中也無暇去多想。問好行禮後,折繼世就帶着自己的侄孫急急地走了。而種建中也跟着種諤,往府衙外走去。
種建中追在叔父的身後,像小學生般提着問題:“五叔,今次是不是把羅兀城的事給定下來了?!”
種諤邊走邊道:“此乃軍國大事,豈會謀於衆人?今天沒提這一條,等私下裡再去拜訪韓宣撫述說此事。”
“那今天說的什麼?”種建中好奇地問着。
“劃撥在王文諒手下的蕃騎戰馬不足,一千五百人還不到八百匹馬,需要緊急調派。”
“從哪裡調派?沙苑監這水平,今年能出一百匹就不錯了。”秦州那邊靠着市易弄到馬匹不難,但弄到合格的戰馬卻比登天還難。
“誰手上有馬,就從哪裡調……”
種建中聞言便渾身一震,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這是要奪漢兵的馬給蕃人,“誰想出的這個餿主意?!”種諤還是沉着臉一直往前走,種建中忙追上去,“五叔!這怎麼行?”
“誰的騎術更高?漢人還是蕃人?”種諤一直往前走,“漢軍有弓弩就夠了,與其不上不下地被西賊的鐵鷂子砍,還不如讓給蕃人。”
種建中難以置信地望着種諤,他很清楚爲了讓麾下的騎兵們都擁有足夠的戰馬,種諤過去究竟費了多少心力,他緊追在種諤的身後:“五叔,你真的是這般想的?”
種諤大步往前走,卻不回頭,“廢話忒多!回去跟十七說,讓他先做好準備。今次一定要把羅兀給搶回來。”種諤的聲音低了下去,低到種建中都聽不清,“不能再輸給秦州了!”
……
韓岡正坐在古渭寨的架閣庫中,翻着薄薄的檔案。過去二十年來留下的記錄,只佔滿了半面牆壁。卷宗的數目少得連普通的縣城都比不上,就是落滿了灰塵。連最常被人調用的田籍,也是一樣都灰濛濛的。
展開屯田的一個成果,就是要備辦的田籍和五等丁產簿比過去多了數倍,需要調集人手來編修。韓岡翻着過去的檔案,盤算着是趁此機會將古渭寨轄下所有戶口的簿冊一起重修,還是隻編修新移民的部分。
李小六從門口探進頭來,“機宜,王衙內來了!”
韓岡把手上的魚鱗冊一丟,看得久了,正想找個機會歇一歇。剛出了架閣庫,走到外面的公廳中,王厚就已經跨進門來。
“瘋掉了!”他連聲搖頭嘆息,他是剛剛從王韶那裡回來,“當真是瘋掉了。”
韓岡把王厚引着坐下來,問道:“誰瘋了?沒頭沒腦的。”
“還有誰,宣撫司的韓相公唄!”王厚沒好氣說着。不等韓岡問,便把韓絳欲奪漢軍的戰馬交給蕃人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通。
“真的假的?”韓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懷疑此事的真實性,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這事關西都傳遍了。據說被點上騎軍都是哭着不肯把坐騎送給蕃人,卻給韓宣撫硬是搶了去。”王厚直搖頭,感嘆道:“真是瘋了!”
韓岡也跟着王厚一起搖頭,“韓宣撫做得太過了一點。哪能爲了蕃人,傷了自家人的心。”
“誰讓王文諒上陣不顧生死,得了韓宣撫的歡心呢!”王厚冷笑着。
“……有沒有說韓宣撫動得哪裡的騎兵?”
“已經拿了環慶的廣銳軍先開刀了。”李小六端上茶來,王厚端起茶盞,就不顧燙嘴地喝了兩大口,“接下來不知要攤到那一路,看這樣子,遲早要輪到秦州頭上。”
“廣銳軍……”韓岡眉頭皺了起來。
廣銳軍隸屬於侍衛親軍司下面的馬軍司,在大宋禁軍的騎兵部隊中並不算是上位軍額,比不上龍衛、雲騎、驍武這些一干騎軍,但也算得上是歷史久遠的精銳了。轄下共有四十二個指揮。不過廣銳軍的這四十二指揮分佈得很散,從太原、幷州,到秦州,都有廣銳騎兵駐紮——名爲一軍,其實是各自爲政,只聽樞密院和本路州調遣。
這也就是爲什麼從范仲淹開始,蔡挺、王安石等有心於西事的臣僚,都要推行將兵法的緣故。同屬一軍的軍隊,竟然分散得天南海北,本該是一軍之首的都指揮使就成了個笑話,根本指揮不了手下的兵將。基本上,大宋禁廂兩軍,無論馬軍步軍的哪一個軍額,情況泰半如此。就如今次出戰渭源,王韶所動用的十個指揮,便總共來自於七個軍。
“環慶軍中本就因爲李復圭胡亂殺人,搞得人心不穩。韓子華再這麼欺壓下去,環慶遲早會鬧出亂子。”韓岡話聲冷澈,像是在預言,透着濃濃的不祥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