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只能到此爲止了。”
耶律乙辛靜靜地坐在御榻上,目光平靜地看着前方。
槍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密集。彷彿鞭炮一般,砰砰砰響個不停。
一個時辰前,要塞的外牆被摧毀。宋軍如潮水般涌進要塞中。在宋軍的主力面前,耶律乙辛身邊最後的精銳完全沒有抗衡之力。
投入大量資源的防禦體系,如同紙糊的燈籠被輕易的突破。
此刻守護他的宿衛大概只剩千餘人了,正藉助着要塞內部的地勢,拼死抵擋着宋軍的衝鋒。
轟轟轟,短促而微微發悶的聲音,是宋軍虎蹲炮在咆哮。
炮聲響過,猛然間就是一靜。待槍聲再響起時,已然又近了許多。
耶律乙辛閉了閉眼,忠於他的士兵,此刻又少了許多。
一名將領撞了進來,頭上正有鮮血流下。血水遮住了眼睛,他用袖子抹了一下臉,頓時滿臉的血污,差點讓人認不出他的身份。
他急切地說,“陛下,前面已經擋不住了。還請陛下移駕!”
大遼皇帝安坐不動,“朕之前已經說過了,朕不會走的!走吧。快點走吧。”他對自己信重的將軍說,“宋軍要抓的只是朕,你們還有機會離開。”
將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陛下不走,臣如何能走。今日,臣請爲陛下效死於此。”
大部分軍隊已經被耶律乙辛安排突圍了——就在外牆被突破之後。殘存的大臣一部分跟隨軍隊突圍,剩下的一部分則紛紛自盡。
或許還有一些已經準備投降宋人,耶律乙辛不打算再計較。也許那不是什麼好選擇,但契丹人又能多存活一點下來。
將軍離開了。
耶律乙辛閉起了眼睛。
沒有了視覺的干擾,外面戰鬥的聲音更加清晰,而空氣中油料的味道也變得濃烈起來。
“點火吧。”耶律乙辛平靜地下令。
“陛下。”迴應的聲音猶猶豫豫。
“還不點火!”耶律乙辛呵斥,“難道要讓朕受辱於章惇?”
“臣,臣遵旨。”慌慌張張的腳步過去,就是呼的一聲,熱風迎面而來。
火起了。
一生走馬燈般莫名地在腦海中略過。
童年時,家裡窮得只剩幾十只羊。就連放牧都被排擠到水草最惡劣的地方。但耶律乙辛憑藉他的努力,還有一點點的運氣,最終得到了先帝的關注。由此一步步爬到了大遼國的巔峰。最後,甚至殺了太子、皇后、乃至皇帝,篡逆爲君。
除了最後的結局,這一生,已經足夠圓滿。
昔年趕着羸瘦的羊羣,望着河對岸豐美的草原,那時候只想着能夠有一片屬於自己的上好牧場,做夢也沒想過能夠成爲一國之君。
火焰舔舐着屋頂,樑柱噼噼啪啪地呻吟着。熱浪滾滾而來,濃煙漸漸瀰漫在眼前。
耶律乙辛並不後悔,不論是篡位,還是與宋軍對抗到底。
如果宋軍能允許大遼存續,他不介意低一低頭。但宋軍要趕盡殺絕,他寧死也不會俯首。
空氣燥熱起來,死亡已經在眼前,耶律乙辛心中越發平靜。
皇帝都做過了,兒孫也有了去處,他這一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遺憾了。
火焰涌了上來。
衣服最先開始燃燒,皮膚鬚髮也跟着燃燒起來。
耶律乙辛一動不動,任憑火焰將自己淹沒。
……
“可惜了。”
聽聞耶律乙辛效商紂自焚鹿臺,章惇嘆息着。
率師伐國,執其君長於前。
至高的榮光近在眼前,卻錯手而過。
對此,章惇覺得很是遺憾。
不過,世間事本難十全十美。相比起收復幽燕,區區一耶律乙辛又何足爲道?
“好生收斂,厚葬之。”章惇吩咐下去,自有人將大遼之主的屍身裝入棺槨。
章惇驅動坐騎,緩緩前行。
道路兩側,禁軍持槍而立,威風凜凜,而遼國軍民紛紛低頭俯首,不敢直視。
開戰僅僅一月,章惇便橫掃幽燕,殲敵十萬,逼迫遼國國主自盡,盡收燕山以南。功業之隆,建國以來未曾有。
章惇高居馬上,目不斜視。
前方城門深邃,宛如隧道,厚重的城牆不愧大遼第一要塞的名號。如此要塞,卻沒有守住三日。
開戰前,他就認定畢生功業在此一戰,卻不曾想,勝利來得如此輕易。
蹄鐵敲擊着石板,清脆的蹄聲在門洞中迴響。
當章惇帶着他的大纛進入城中。
歡呼聲從城頭,從城內,從城外連綿響起,連天接地,響遏行雲。
章惇進駐析津府要塞,在已爲白地的行宮旁住下。
接見降服的遼臣,接見本地士民的代表,審閱析津府的防務,安排下一步的進軍規劃,還有從東京城送來等待他批閱的公務。
諸多事務還等着章惇去處理,但章惇現在要做的,卻是慶功宴。
拿下了析津府,是一個重要標誌。當年太宗就在此折戟沉沙,百多年來,官軍再沒有涉足過此處,直至今日。
十數萬功臣的代表,等待他的褒獎。
“好生安排。不要出岔子。”章惇吩咐下去,這是他此番出征最後一樁的要務了。
拿下了西京大同、南京析津,還有中京道、東京道和上京道等待攻略。但是不必章惇再親自領軍,自有將帥分頭出征。
遼國天子已死,主力傷亡殆盡,而其殘存國土上,叛亂此起彼伏,已經不可能還有翻盤的機會。
章惇只准備在此稍等時日,就可以凱旋歸京。
攜不世之功,凱旋而歸,之前許多不方便做的事,也就可以開始動手了。
章惇起身,穿窗望月。
人臣至此,已爲極致。
而他,已經不想再給人當臣子了。
……
一道黑影從陰暗處鑽了出來,望着不遠處歡騰嬉鬧的宴會場,眼神中只有仇恨。
宋軍正在大肆慶祝勝利,本地漢人正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他們。彷彿他們是這裡的主人。
“大遼不會亡!”
他恨恨地說着,返身鑽進一道密門,將門重新關好。
沿着階梯曲折向下,片刻後,出現在一條平直的隧道中。
隧道延伸向前,只有十四五丈的長度。並不是連接城池內外,僅僅是溝通各個庫房的道路。
越過排在前面的幾座庫房,裡面的藏物,他連多看一眼都沒有時間。在最後的一座庫房中停下腳步,裡面是一個個密封嚴實的大木桶。
“小心點,小心點。”他不厭其煩地提醒着。
位於地下的密庫裡藏了有十幾人,都是耶律乙辛最後的安排。
整整八萬斤火藥,藏於要塞下方的密庫中,就在他們身旁的石門後。
“好了沒有?”他催促着。
“好了好了。”一人抱着個小火藥桶,一點點地撒着火藥,撒出一條線來。
放下桶,他說,“你們都走吧。先上去,從前面的出口,那裡看管得並不嚴密,出去時候小心一點。”
“你呢?”
“總有人要留在這裡。”
腳步聲逐漸遠去,漸不可聞。
火苗滋滋地燃燒,沿着蜿蜒曲折的引線一路燒上去。
火星沒入了火藥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