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並不是很喜歡開會。
各種扯皮的事,總會浪費他太多時間。
上四軍會因爲冬裝的扣子用了貝殼而不是銅料,而跟用了銅釦的神機軍吵進都堂。
鑄幣局新錢母範出了問題,御史臺大做文章。在御史從皇帝的烏鴉變成宰相腳邊的巴兒狗之後,毫無意外的,太后的叔叔就在隔壁的議廳裡面叫着委屈。
如今太常禮院裡面還在爲大行皇帝的廟號爭執不下,顯然這兩天就會將官司打到議政會議上去。
諸如此類,各個會議中太多無謂的爭執,佔用了章惇他極其寶貴的時間。
然而每個早上,都有會議等着他。在韓岡離京之後,章惇需要參加的會議更加密集。
每旬逢一、四、七早間有中書例會,逢二、六有樞府例會,逢三、逢八是都堂例會,尾數爲九的日子,則是議政例會。
更有朔望日的入覲。月初與大議會留守司的聯絡,月末對三衙諸管軍的垂詢。還有雙日下午的百司呈報——在京諸部、院、監、司的主官,都要輪流到都堂,向章惇彙報工作。還有單日接見外放的親民官、監司官、領軍將佐。
這些都是行程確定的日常。日常以外的意外,放在一個擁有億萬人口幅員萬里的超級大國上,理所當然的還要多出幾倍。
就如逢五逢十的日子,雖說定例是全天和半天的休沐,但章惇很難真正得到一個清閒無事的時候。
每一個衙門,每一項職司,每一位權力者,最終匯聚在一個個固定的會議中,擠擠挨挨在圓桌邊,組成一個個圓,充斥在大宋朝堂從上到下的每一個角落。而章惇,作爲首相,就站在這些圓重疊在一起的區域裡。
在韓岡回返關西之後,能夠佔據着重疊處的就只有他。
召開會議,主持會議,章惇由此牢牢把握着最大一份的權力。評判、審覈、決策,任何一項來自中樞的決議,簽名畫押在最顯眼地方的從此只會是章惇。
所以並不喜歡會議的章惇從來不會缺席任何一場重要或不重要、定例或臨時的會議。
會在深夜召開的會議,當然不是例會。
章惇沒有熬夜的習慣,絕大多數宰輔也都是養生法的踐行者,通宵達旦、夜中冶遊早已不屬於最小也是耳順之年的他們。
但國家大事,從來不會只挑白天等人處理。
章惇跟往常一樣,最後一個抵達都堂議廳。
新近擴建的都堂,如今有大小議廳五處,分別以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爲名。
篤行廳最靠近章惇理事的公廳,很自然的就成爲了都堂會議的常用議廳。
房間內香霧撲鼻,兩隻銅鶴香爐中,沉香絲絲縷縷的飄散。從房屋頂上垂下來的十六隻琉璃燈盞,錯落分佈,照亮了整個空間。
宰輔們圍坐在圓桌邊,一個個將精神專注在眼前的茶湯上,將情緒掩蓋在杯中騰起的水霧後。雖說不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依然沉默得像是在守靈。直到章惇進來,纔有了點動靜,起身相迎。
皇帝死前他們可不是這副模樣。
呵,不就是一個皇帝?死多了就習慣了!
活脫脫一羣容易受驚的兔子,有點風吹草動就想往窩裡縮了。
在這世上,能讓章惇高看一眼的人不多,而活着的人中,能讓他敬重三分的就更少了,屈指數來,一掌之數還要饒去兩三根。
眼前的這些個兔子,可都不算在內。
章惇如尋常一般,與同僚相互致禮,走向自己的座位。
新進中書的何執中坐在角落裡,他喜歡團茶,也愛與人鬥茶,杯中白湯熱氣蒸騰。章惇本喜歡他的銳氣,特意提拔他上來,可現在看來,他的銳氣完全來自於都堂這塊骨頭。
遊師雄則喜歡散茶的,一直都在喝天水茶園出產的太白野茶。
韓岡還在這裡的時候,兩府中散茶勢力要壓倒團茶,但韓岡一去,在這裡還固執的喝着散茶的就只有遊師雄了。
黃裳其實也是例外。
黃裳喜歡各種稀奇古怪的茶水、飲子、湯藥,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方子,然後毫無顧忌地喝下去。不僅自己用,還推薦給同僚。章惇嘗試過一次黃裳推薦的新奇貨色,只感覺滿嘴的從羊胃裡把半消化的青草給挖出來發酵後的味道。從此再沒有第二次。他其實應該是一個嶺南人而不是福建人。
黃裳今天面前又擺着一盞黑乎乎的液體,章惇從他身後經過:“今天這又是什麼?”
黃裳擡眼:“紫蘇熟水。子厚相公可要來一盞?”
章惇的視線在天青色瓷盞中那一坨黑色冒泡的粘稠液體上轉了兩圈,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這跟延州石液差不多的東西,跟慣常喝的紫蘇熟水聯繫起來,“罷了,消受不起。”
平常若是章惇如此說話,肯定會有人湊趣地說笑兩句,但今天沒有。黃裳也是笑笑,不與章惇多話。皇帝暴斃近十日,章惇始終沒有給出一個章程來,眼瞅着洗不脫的罪名就要上身,都堂中其他成員可都沒說笑的心情。
章惇:“宮中如何?”
領頭值守的曾孝寬道:“出來時一切安靖。”
“何人守梓宮?”
“今夜是劉仲武、程博古。”
這兩人都是章惇親信,這種時候,也只有他們才能讓章惇放心。
“天子崩,幾近十日,有些事就不能再耽擱了。”
黃裳擡起頭,與對面的遊師雄打了一個眼色。
韓鉦抵京的事,他們都早一步得到通報。韓鉦身上負有的任務,雖然不知道,但能想象得到。
韓岡消息不來,他沒反應,韓岡消息一至,立刻就有了動靜。
到底誰纔是宰相?
腹誹歸腹誹,該說的場面話兩人一點沒落下,“還請相公吩咐。”
“召開議會,擁立新君。”
……
召開議會,擁立新君。
這是韓鉦帶來的韓岡的建議,卻沒有詢問大行皇帝的死因——一句也沒有。
韓岡沒明說他的想法,但他對大行皇帝的輕視,倒是擺在了章惇的眼前。
不能說韓岡的態度有問題。
如果不是自己正在宰相任上,脫不了干係,自己的態度也會一樣。
最多是有些遺憾——一個好用的工具沒了。
這位皇帝對趙氏在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地位,是拖累,是累贅。有這樣的一個皇帝,天下人對趙氏的忠心,一天比一天更稀薄。
皇帝死了。反而是幫天家減輕了負擔,一百餘年的統治,一千多年的習慣,絕大多數中國子民更加期待一位明君的統治,而不是大議會中選出來的宰相。
所以說這人活着纔有用,死了……那就是死了。
至於韓岡的建議,就是他的表態了。
議會的權威想要有所體現,昭穆承繼是最好的路數。
皇帝繼承法已經頒佈,皇儲也在一年前確立。只要這一次太子順順當當在八百議員的見證下繼位,大議會的權威就能初步確立。
韓岡念茲在茲的這件事,章惇一直以來,都是最強有力的支持者。
八百人的議會,只要把握得住,是比名聲狼藉的大行皇帝更加有用的工具。
就比如現在,如果天子決於一人之意,想推卸責任都沒辦法推了。但如果天下人的代表所挑選出來的皇帝,那就是另一個說法了。
章惇就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同意了皇帝繼承法。
如今不倉促讓太子繼位,而是召集天下議員入京,讓太子在議員們面前登基,正是最正確的流程。
其實韓岡的建議,正合章惇的心意。
皇帝暴卒,給章惇帶來的壓力很大,上至太后,下至販夫走卒,京師中人都對大行皇帝的死因充滿猜測。而外放的路監和州縣官們,都在等章惇的反應。
唯獨韓岡不打算過問,只這一點,就可以讓章惇大大地鬆下一口氣。
之後派出去的暗探進來回報韓鉦的行止。出了宰相衙後,韓鉦沒去找他的兄弟,而是往大相國寺去了。
大相國寺中知名的高僧大德深惠大和尚近日坐化寺中。這深惠曾隨前左街僧錄司智緣大師,在王韶開闢河湟的時候鼎力相助。之後又受了智緣大師的衣鉢,與韓岡頗有情分。
一邊是皇帝駕崩,一邊是和尚圓寂,韓鉦受命韓岡,兩邊都不耽擱。也是沒有將皇帝的事看得太重的意思。
“議會不是擺設。”章惇說着,“既然皇帝繼承法是議會所創立,繼承順位也都早早就定好。不如皇帝就在議會中登基。”
遊師雄今天第一正視章惇,“要召集天下議員?”
章惇點頭:“正是要召集他們。”
“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他們也該派上用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