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是想解民倒懸,天下板蕩對朝廷沒有任何好處,但京西那邊有許多人不明真相。”
“多虧了西京時報長年累月的宣傳,很多人都信了他們的歪理邪說。”
理事們的先後表態沒有太多新意。
正在說話的這一位,話是在理,不論是過去章惇韓岡共同執政時,還是現在章惇獨掌中樞,期望的都是天下太平安定,國中無事。一切治政手段,初衷都是爲了消弭矛盾。當然,初衷不一定會實現,結果往往背道而馳——這就是執政者的能力問題了。
韓岡的執政能力沒有問題,章惇的執政能力也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兩人的初衷所導致的結果,並不是那麼符合百姓們的需要。
章韓無法阻止兼併,但章韓也不需要精打細算的小農經濟。章韓需要充裕的人力資源,但章韓並不希望在中原堆積太多人口。他們的期望,他們的政策方針,與普通百姓背道而馳,或許對國家對天下的未來有益,卻破壞了不知多少人的幸福生活。
但說話的人,並不會去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活是否幸福安康。
身材矮小,衣飾儼然的豪商,平生只愛錢的,爲了利益,連親生兒子都逼死過。有實力,有能力,即使因爲人品問題頗受非議,卻並不影響他在雍秦商會中的地位。
而且最關鍵的,就是他一直都很清楚,態度永遠是第一位的這件事。
韓岡要的就是這個態度。
你看,如果……比如韓岡,他倒臺,不把他署名的文章刪一刪,做序的書燒一燒,怎麼向上表明自己是在努力與韓岡劃清界限,努力在清除他所留下來的遺毒?
現實中別的不說,眉山集如今在市面上可是少見了,而各大圖書館中,也幾乎見不到署名蘇軾、蘇轍乃至蘇洵的書籍。
所以韓岡看着那張胖臉下的紅口白牙,眼神不免帶着冷意。
資本家對利潤不顧生死的貪婪無恥和麪對強敵時的妥協軟弱,其兩面性,韓岡都親眼見證過。
不說,遇到挫折時,還會不顧一切支持自己的又有幾人?
這個月來,不辭辛勞地走遍關中平原;兩年以來,在關西多方籌備;二十年來,在天下不斷擴張手中的勢力,正是不想看到日後有人毀禁自己的思想和書籍。
京西一地雖然無力毀禁氣學的書籍,但他們長年累月的詆譭,同樣讓韓岡感到不快。
數十上百萬人,受到他們的蠱惑,將現實中的困窘,歸咎於朝堂。
雖然朝廷無法施惠於所有人,但還是給了他們展開新生活的機會,相比起拿走了他們最後一個銅板,還以義憤填膺狀裹挾他們向朝廷討價還價的京西豪門,韓岡覺得朝廷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可就是因爲那些人的蠱惑,即使朝廷給了京西貧民新的選擇,卻依然有很多人不願意接受朝廷的勸告。
很多人在墮入貧困的過程中,早已對朝廷充滿了不信任。即使有着韓岡的名聲做質押,也抵不過現實長年累月的消磨。
那些中原地區的豪強地主,在趁機大肆兼併的同時,也不忘宣稱一切責任歸咎於欺君有方治國無術的宰輔,試圖將仇恨轉移到都堂之中。多多少少,這些宣傳還是有些效果。
遷移後的新生活,被視爲朝廷的謊言,傳說中遍地是黃金的新疆土,更是荒僻偏遠的瘴癘之地,多待一刻就會小命不保。
皇帝是好人,大臣是奸佞,很多人的思路就是這般直率,希望皇帝親政的言辭,是一些地方民間輿論的主流之一。
還有死灰復燃的明教,在市民和自耕農中迅速蔓延,其根源就在於他們對貧困的恐懼。
怎麼辦?
辦法很多。
想要解決問題,永遠不會沒有合用的招數。經濟上的,宣傳上的,官場上的,民間上的,只要肯花時間和精力,尸居餘氣的舊貴們,能被摁在京西幾十年動彈不得,也同樣能被打壓到無聲無息,但一心想要平滅遼國的章惇,已經準備用最快的速度消滅問題了。
暴力無法解決問題,但能夠消滅問題。
當矛盾壓制不住,將要爆發的時候,最終也只能用暴力來解決。
而韓岡,無意反對。他已做好了配合和應對。
“今天的會,有個好處,統一了思想認識。”
會後,韓岡對着蘇昞說道。
務虛的會議,說沒用,也許沒用,一陣風而已。說有用,卻的確有用,只要把虛事做到實事上。
韓岡定下了目標,展現了決心,又給出了絕好的理由,將人心收束,在他的威信還能維持之前,韓岡的意志將會在雍秦商會內部貫徹始終。
章惇要消滅問題的根源,而根源不是樹根草根,呆呆地遭受斧鑿刀鋸,必然還是要反抗。
產生的禍亂大小,誰也不敢保證一定會不擾亂民生。
韓岡所統領的關西,第一是要保全自己不亂,第二就是要儘可能地壓制京西發生變亂時不會擴散——一個是生產地,一個是市場,兩者相輔相成,少掉哪一個,日子都不會好過了。
蘇昞無法反對韓岡的說法。
雍秦商會不能坐視市場萎縮,更多的生產力需要更大的市場規模。
“一定要快。”蘇昞悶聲說道。
內亂不發是最好,一旦爆發,多拖一天,說不定就是多幾百上千人被趕上絕路。
貫徹氣學以仁爲本心的宗旨,蘇昞不想看到神機軍橫掃國內的場面。
氣學一脈,在軍用武器上備下苦工,不是爲了屠戮百姓,而是爲了保護百姓。
無論是早年的槍炮,還是如今的新發明。都不是爲了在國中殺自家人的。
“放心,肯定會很快。”
韓岡稍稍安撫了一下蘇昞。儘管有幾分敷衍,但他的期待與蘇昞無異。
“如果這玩意兒能實用化,也許交戰只要一刻鐘就能決定勝負了。”
韓岡眼前,是緊張的研究員。
在研究員的手中,一點點黃色的液體正從暗色的玻璃瓶中,被玻璃長管狀的滴管吸取。
明顯還嶄新的水泥地面,有着大大小小的坑窪,當滴管被挪離了試驗檯,一滴就滴落到地上。
砰的一聲響,一朵小小的火焰同時閃過,連韓岡都嚇了一跳。
已如翻面石榴皮的地面,這一下又添了新的傷口。
這是實驗室製取的新產品,韓岡覺得這應該是硝酸甘油了。
韓岡並不確定,因爲還沒有找上一個心臟病發作的病人來試一下。但爆炸性完全可以確認了。
一年前的爆炸,徹底毀掉了這一座實驗室,連同三位值夜的學生,最後連韓岡都驚動了。接連下令加強研究,重建了實驗室。
這才過了多久,重新修好的實驗室,又被破壞成現在的模樣。
“效果如何?”
“要是能工廠生產就好了。”
可惜還不能。機器改造要成本,而危險品的生產同樣需要大量的成本。
並非原材料不足,儘管三酸兩鹼都不缺,但生產這些化工原料的工廠,其工業水平不如後世的村辦工廠,產量則跟村辦工廠差不多。
韓岡下令研究員們繼續研究,同時下達了調撥資金的命令。
短時間內是不會有什麼成果,但韓岡並不擔心,一直以來,他最大的依仗是什麼?
是軍隊。
是現在大宋最精銳的部隊。
——神機軍。
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韓岡能夠掌握的軍隊。
最早的還叫神機營,不久擴建爲神機左營,神機右營。再後來又加了前營、後營。現在則已經是神機軍轄下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營。分駐地方,歸屬於都堂。
過去大宋軍制,首先獨立於政事堂,其次軍令,樞密院又插不上手。三衙官軍直接向天子負責。當年種諤能夠繞過政事堂樞密院,直接向熙宗皇帝上書,而皇帝能夠下密詔命令,除了罵,除了向皇帝抱怨,除了事後找機會整治種諤,就這件事處置種諤,因爲他們沒權利。發給軍中的節賞,來自於內帑,與國庫無關。
但神機營的犒賞,從建立的那一天起,全都是以都堂名義發下。等大議會召開,所有的軍隊,都奉都堂之命而行動。
不過韓岡覺得,他還需要一支新軍隊。
一支更勝神機軍的模範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