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彧離開韓府的時候,馬車已經等在門前了。
笑着與送出門來韓府管事拱手道別,進了車廂,米彧掛在臉上的微笑就立刻崩潰下來,再也維繫不住。
他彎下腰,臉埋在雙手中,壓抑着想要大叫的慾望。
真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這韓相公是不是因爲就要離開了,所以就要給章相公添點麻煩?!自己吃完飯了,就要往菜碟子裡吐口口水?
生意做到米彧這個地步,已經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朝堂政局的影響。
韓相公留下後手,要爲難章相公。商會裡面,生意在中原的也許會興高采烈。朝堂上的紛爭若是能讓章相公無暇分心,福建商會就無法因爲章相公大權獨攬而搶奪商會的買賣了。 Www _Tтkд n _CΟ
但米彧可是在廣南做買賣,福建商會在廣南的勢力,就像雍秦商會在中原一般,都是佔據了最大最好的那一份,其他商人都要仰仗福建商會的鼻息。雍秦商會的成員,不至於如此,卻也是不能與之交惡。
如果韓章反目,雍秦商會與福建商會也肯定會成爲死敵。兩家鬥起來,結果如何且不說,他這等直接就在福建商會勢力範圍內做買賣的,肯定是最先倒黴的一個。雖說在福建商會裡面,頗有幾個交情好的朋友,生意往來多了,也有幾分人脈在。但真要到了兩家反目的時候,人脈也好,交情也好,可全都派不上用場。
米彧在廣南多年,合浦南珠的生意做到了全國,投入大筆資金研究人工養珠是他,通過各種途徑明裡暗裡地打廣告,宣揚珍珠粉養身養顏的也是他,他還準備在十年內,讓他家的米記珍珠和珍珠粉,賣遍海內外。
京師果非善地,水實在太渾了。
水渾不怕,渾水靜下來也能變清,但水裡面有兩頭大蟲打架,哪裡有清下來的時候。
米彧坐直了身子,拿後腦勺向後一下下地撞着,如果是噩夢,讓他早點醒吧。
“議員,去哪裡?”車伕回頭問着。
伴當站在馬車門外的踏腳上,猶如護衛一般。他敲了敲窗戶,向裡面傳話,“議員,要回去嗎?”
他同情地看着玻璃窗裡面。跟宰相說話,果然是費神費心,過去見知州、知縣,自家主人可都是談笑自如,從來沒有這種精疲力竭的樣子。
米彧用力搓了搓臉,幾乎要將臉皮搓下來的感覺,粗糙的掌心讓他清醒了一點,他擡起頭,簡短地說,“回去!”
隱約的皮鞭聲響,車伕一聲吆喝,馬車緩緩地動了。
米彧無力地靠着車廂座椅,雙目無神。他甚至都不知道後半段的談話,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心思完全給惶恐攪亂。
火箭!
那部《地月行》中,載着主角飛天奔月的機器,竟然是火箭,而不是飛船,也不是同樣只出現在小說中的飛機。
但重要的不是火箭……
不對。
火箭很重要,十分重要。
因爲火器的種類中,不僅僅有火槍火炮,也有火箭。
這兩類截然不同的火器,在剛剛出現的時候,就立刻得到了朝中高官的支持——韓岡主張開發火槍火炮,呂惠卿則主張開發火箭。
最後自然是由韓岡取得了勝利,不僅因爲火槍火炮製造出來之後,使用成本要低於火箭,更因爲韓岡在朝堂中的權勢不是呂惠卿能比。
從神機營開始,火槍和火炮逐步裝備了皇宋禁軍,製造火槍火炮的工人多達十萬,每年都有成千上萬支火槍、成百上千門火炮被製造出來,成爲皇宋鎮壓四方的神兵利器,而火箭,則從此無聲無息,只在軍中小規模的裝備,據說在河北戰場上立了點功勞,但報上宣傳時,還是火炮火槍佔了最大篇幅。
對火器的發展有所瞭解的人,大多知道這一樁公案。尤其是在商會中,這就作爲對靠山實力的炫耀,以及對韓岡眼光見識的尊崇,而廣爲流傳。
而韓岡現在卻又重提火箭了。
這絕非巧合。
米彧可以百分百地肯定。
今天下午,米彧在韓岡書房裡待了不到兩刻鐘,這已經算是長了。在他前後,至少還有十人。
書房客座上一直都不斷人,宰相什麼時候有閒空可以翻一翻他手邊的書?分明是故意要給人看。
這十個人,每一個都會看到宰相身邊的茶几,每一個都會看見茶几上的《地月行》,即使不敢多問,回去後每一個人也都會去查一查這本書。這些人中,又有誰不會去揣摩韓岡的心思,不需要韓岡對外放話,他想說的一切就都傳出去了。
這是打算與金陵的呂少師媾和嗎?
韓相公用這種方式宣揚,簡直是在拿着鐵皮話筒在章相公耳邊喊話了。
章相公的脾氣,在廣南到處都有傳說。
當年領兵南下攻交趾,曾因爲有兩個洞主遲到,就被他讓人拖出去砍了腦袋,又曾經因爲轉運不力,一口氣砍了六個文官的首級,瞪眼就要殺人的脾氣。
如果只是在報上連載那還好……
車廂晃了一下,米彧望向車外,突兀地對外面一聲大叫,“停車!”
車外的伴當立刻叫停了馬車,吱呀剎車聲中,馬車在街邊緩緩停下。米彧從車窗中伸出手去,指着街角的書報攤:“去問問,有沒有《時代》,要過去一個月的,越齊越好。”
伴當也不問爲什麼,當即跳下踏板,腳步啪啪地就往書報攤那邊跑了過去。只不過在店面前,跟那店家指手畫腳說了一通,又空着手跑了回來。
“一份都沒有?”米彧眯起眼睛,“是這家不賣《時代》?”
“店家說,最近一個月的《時代》全都脫銷了,不止他一家沒有。店家還說,許多人都爲了報上連載的《地月行》到處找全套,有一點都給翻光了。店家又說,如果報紙沒賣出去,報社那邊都會回收的,他店裡從來不存舊報紙。”
米彧的這位伴當再一次證明他的口齒伶俐得很,但一番話歸根到底就是在說兩個字——沒有。
米彧心頭不悅,臉也黑了下來,平日裡這位伴當如同說書人的快嘴倒是討喜得很,但現在囉囉嗦嗦的一大通廢話,卻讓米彧愈發地煩躁起來,後悔沒帶個老成持重的出來。
擡起眼,正要呵斥,卻見那店家在店門口指着前方的街口,朝這邊打着手勢。
米彧衝那店家方向一揚下巴,問,“他在說什麼?”
伴當回頭,哦了一聲,“店家還說了,如果當真急着要看報,京師裡每個廂都有一座圖書館,甚至還有些裡坊,也在坊中蒙學裡設了圖書室。都比不上大圖書館,書不算多,也就幾百一千本,但有名的報紙都齊全。”
“啊!”
米彧一下被點醒了,欽州的圖書館裡面都存了大量的舊報紙供人翻閱,京師又怎麼可能沒有?
“怎麼不早說!”米彧衝伴噹一聲呵斥,“走,去圖書館。”
伴當剛應聲跳上馬車踏板,又被米彧趕下去,“去隨便買一貫的書來。”別人幫了自己,就該給予回報,這是米彧做人一向的準則。
片刻之後,帶着剛剛買來的十七八本雜書,米彧的馬車往最近的圖書館趕過去。
……
“米兄回來了。”
“米兄!”
“米公!”
“米議員!”
當米彧回到會館,一羣人蜂擁而來。商會的成員們,比起之前更加熱情。
在雍秦商會中,能夠拜見韓岡都只是少數,遞上拜帖才兩天就能見面的更是鳳毛麟角。足可見韓相公對米彧這位身兼大議會議員和商會成員的重視。韓相公重視的,自然也即是他們奉承的。
看見米彧被簇擁的模樣,很有些家中子弟被選入議會的商會會員,都打起主意,回去後讓自家的議員也加入商會,說不定也能被韓相公高看一眼。
成爲會中備受重視的成員,日後可望更進一步,但米彧此刻卻是沒半點興奮,只有深深的疲累,沒有人發現他臉上笑容有多麼的僵硬。
“米兄,可把國債的事稟報給相公了?”
“米公,相公是如何說的?”
周圍一張張急切的面容,讓米彧忍不住去想象幾天之後,他們的臉上,還會有什麼表情。
他剛從新城東二廂的圖書館回來。
廣南兩路一般只有州城才建了圖書館,縣裡一般都是在縣學中設一間圖書室,除了經書課本之外,也就百來本其他書籍。若是哪做縣城的圖書室能存上幾百一千卷書,就是了不得的大圖書館了,足以讓當地的士人爲之咋舌,想要讀書求學的士子也會蜂擁而來,從早到晚都在圖書室中抄寫文章,頭懸梁錐刺股的要把書讀好,連一片紙張都要全部抄寫滿蠅頭小楷。
而在京師這裡,幾百一千卻卷書就只是蒙學的配置。米彧剛剛去的廂圖書館,廣州州學裡的圖書館差不多也就這個規模了。廣南兩路的人才稀少,原因在這裡已可見一斑了,這差距,還真是讓人只有嘆息。
米彧在圖書館裡把最近連載的地月行全翻了一遍。謎底還沒有揭破,還沒有連載到火箭出現的那一刻,難怪還沒有在京師裡引起軒然大波。但從故事的發展來看,米彧覺得,問題爆發也就十天半個月之內的事了。
十天半個月後,這羣人裡面,還有多少人有心思去考慮戰爭大借款的事?
不過,現在是人人急切地想確認米彧是否向韓岡投訴了商會高層那幾家貪婪的大鱷,更想從他嘴裡瞭解到韓岡的反應,米彧清楚,他不說些什麼肯定無法脫身。
“相公只說知道了。”米彧一副無奈的樣子,他還不打算把《地月行》的秘密給公開出來,他不想與這件事牽扯上哪怕一丁點,“該說的在下都說了,但相公就說了這一句。”
諸多視線半信半疑地落在他身上,米彧畢竟不是京師商圈中人,大多數人只知道他是商會中唯一的國會議員,但不知道他是否可信。
只有一老者點頭,“夠了。只消相公知道就足夠了。”
老者並非理事,但很容易看得出來,他在這一羣人中的聲望不低,一開口,就沒了別的聲音。
“說得也是。”稍待片刻,另有一人附和,“多幾個人跟相公說,相公肯定會派人查證的。”
要是米彧說韓相公承諾了他什麼,包管沒人相信。韓岡的行事風格這裡瞭解的人不少,要說韓相公會因爲某人的一番話,就立刻做出處分,聽到的人都會笑。但只要讓韓岡能夠了解到詳情,所有人都相信,他一定會給出一個公平的解決。
如果沒有火箭的事,米彧會爲此興奮不已。開罪了貪婪的高層不假,但他也通過代爲向韓岡傳話得到了更多人情。加上大議會議員的身份,在商會內部,甚至可以成爲廣南地區商會成員的代表。
只要沒有火箭的事。
只要沒有火箭的事。
預定下了十幾場酒宴的約會,米彧終於擺脫了過於熱情的商人們。
以訪友赴宴之名離開會所,米彧又上了會所的馬車。
“去小箍桶巷菊英樓。”
下車,費了一番口舌打發走了同樣過於熱情的車伕,目送馬車走遠,米彧進樓再出樓。
也多虧了如今流行的公案小說,米彧這個外行的商人,都知道怎麼擺脫被跟蹤的危險。
走路,上車,再下車,再上車,米彧以十二分的謹慎,用了一個時辰,抵達了目的地。
前方的街巷,車流一直擁堵到了路口。
終於到了。
十餘年後,再一次面對人生轉折的關口,米彧只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走了進去。
……
咔噠、咔噠、咔噠。
最新式的印刷機,飛輪往返一次,就是一張散發着新鮮油墨味的報紙,蘇頌親筆題名的時代二字,鮮紅地印在報紙刊頭。
一張張報紙堆疊起來,被馬車送往京師各處分發點,又從分發點,分散給數以千計的書報攤、報童,乃至民家門口的信箱中。
頭版頭條,是皇宋海軍成功登陸太宰府的新聞,第二版中,有第三期一千五百萬貫戰爭國債成功發售的消息,第三、四版是地方新聞,幾個月來,各地災民安置和救助工作一直都是報道的重點,今天也不例外。
《時代》作爲一份新刊,一開始只有一張四版,於今也只有八個版面,幾乎沒有廣告,以詳實嚴謹的新聞爲賣點。
不過近來幾天,許多忠實的讀者在草草翻閱過——甚至有的都沒有——前面七版之後,就直接翻到了最後一版。
兩部連載小說,佔據了版面的下半部。一部是流行的世情公案,另一部也是同樣流行的遊記。不過這裡的兩部連載小說,比其他報紙的連載,少了許多輕佻的成分更多了幾分嚴肅和嚴謹。
“一層空氣包裹着地球,但是大氣層的厚度遠遠小於地月距離,在月球和地球之間,是一片虛空。”
“虛空之中,沒有阻力,也沒有動力,即使是一個石塊,只要在飛出大氣層後,給它一個向前的速度,就能一直飛行下去,直到撞到別的物體——比如月球。”
“但是在進入虛空之前,首先要突破的,是相比起地月距離,相比地球直徑,只有薄薄一層的大氣層。”
由下而上逐漸稀薄的空氣,無法承載飛船,也無法承載任何借用空氣而飛天的機器。
如何擺脫地心引力的束縛,如何突破大氣層,小說的前半段,提出了一個接一個的想法,然後一個接一個地被否定,書中的主角也隨之一步步地陷入困境。
到底要怎麼破局,讀者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返璞歸真。我們只要向後施加一個力,然後讓反作用力推動我們上去。”
“就像火箭?”
“就像火箭!”
“那必需要一支足夠大的火箭了。”
在精擅格物的人羣中,這不算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有些人早早地就知道了答案,在自然學會中,如何飛行的課題,早就被翻過來覆過去地討論了不知多少遍。
比空氣輕和比空氣重的兩派,打了不知多少嘴仗。儘管比空氣重的一派,至今也只有在空中盤旋不到一分鐘的滑翔器,而比空氣輕的一派,飛船上天已經二十年了,但動力問題同樣沒有解決,兩邊都是空對空,只是把想象力發揮到了極限。如火箭這樣的飛行方式,早早地就被人提出來了。
但對於《時代》的絕大部分的受衆來說,他們對格物的認知,遠不如他們對政治的瞭解。他們知道火箭,而在他們的心目中,火箭與呂惠卿有着牽扯不清的關聯。
使用火箭,不論在技術上有多麼大的可行性,第一時間就被那些政治生物關聯到了呂惠卿的身上。
是疏忽,還是故意?
疑問在人們心中產生,很快,某一位宰相對《地月行》十分讚賞的消息也在京師中小規模地流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