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府,丁兆蘭鬧騰得太久了,下面都有些抱怨了!”
“嗯?”
“說是抓槍擊案的餘黨,可他把城裡城外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把人找到。”
“嗯……”
“包永年那廝是否還在京師都說不清,或許已經離開開封府了。即便沒走,到現在都沒抓到他,足可見現如今的辦法不可行。”
“嗯。”
“大府,以下官這些年的經驗,這抓捕人犯,不能一味的蠻幹。只是大張旗鼓,即使包永年還在京師,他也不敢露頭。放一放,風聲小一點了,說不定就自己鑽出來了。”
“想法倒是不錯。不過現在大張旗鼓,不正是爲之後做準備?”黃裳終於不再哼哼哈哈地敷衍了,“而且現在也不是沒成果,他抓老鼠的時候,房間也順便打掃了。你說亂,本府看丁小乙做得不錯。抓住的各色人犯有上百個,上了海捕文書的都有三四十,當地治安不是又好了許多?你已經是官人了,不是過去的衙前小吏了,所以眼光要放開闊一點。按照韓相公的說法,要從全局上看待問題,這才合你現在的身份,明不明白?”
軟硬兼施地打發了心懷嫉妒的下屬,黃裳身心俱疲地嘆了一口氣。
追捕包永年的聯合行動從城中延續到城外,正在外城東區展開,每天調動的各部刑警、巡警都多達數百人,開支都快趕上相同人數的軍隊調動時的經費了。
丁兆蘭這一回手上案子的效率跟他的京師第一神捕的名頭完全不搭,已經許多日子過去了,對於包永年這一要犯的追捕,依然沒有結束,故而府中對丁兆蘭的指責就漸漸多了起來。
但是在黃裳看來,這種聯合搜查行動可以對市井順便進行整頓,目標雖然沒抓到,可摟草打兔子,抓捕到的人犯,足以抵消這一段時間的付出的資源。
丁兆蘭帶隊去外城東才這幾天功夫,連殺人的重罪犯都抓住了三個。
雖然說這些年來,對京師治安下了大力氣去整治,被判了流放的人犯有上萬人之多,但終究無法根除光鮮下的陰影。只要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陰影立刻就會飛速地擴張起來。
這一回的大搜捕行動,對新成立的警察系統來說,即是考驗系統內各部分協作能力的實戰性演習,也是一個宣揚聲名,加大影響力的好機會。沒抓到正主的確是一件憾事,但絕不能說是失敗了。
當然,整件案件最關鍵的問題,還是韓岡不肯放手。既然宰相要持續下去,自是以宰相的想法爲依歸。有沒有其他成果,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
不過當黃裳到韓岡面前彙報工作的時候,還是帶了一點諷刺的味道。
“丁小乙這一回是成果斐然啊,沒抓到魚,蝦倒撈到了不少。抓了一個逃竄多年的匪首,還有十幾個有名目的罪囚。”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黃裳是親耳聽見,韓岡自己說他的本意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抓不抓得到包永年只是小事,乘機鍛鍊一下新成立的警察隊伍纔是重點。
黃裳對韓岡的這個想法,不能說是反對,卻也說不上有多支持。韓岡在都堂裡面動動嘴,在外面操碎心的還是他這個開封知府。
尤其是一口氣抓到了幾百人犯,等於是說他這個知府,平時的工作沒有做好,才讓這麼多賊人逍遙法外。
“只是大魚跑掉了?”韓岡半開着玩笑。
黃裳的一點小怨氣不是一天兩天了,韓岡瞭解得也不是一天兩天,聽到這方面的抱怨,一笑也就過去了。
黃裳在歷任開封知府中,兩任四考的任職時間已經算得上是數一數二,再往上,也就是開國初年,以開封府尹作爲儲君的標誌,太宗和真宗做過更長時間。
按照官場中的流行話,知縣附廓,前生作惡。附廓路治,附廓京師,惡貫滿盈。原因無他,就是頭上的婆婆一個比一個多。
附廓京師的知縣如此,直接執掌京師的知府也同樣如此,頭頂上要顧忌的大人物太多,即使有一個宰相做靠山,依然是焦頭爛額,早兩年就不想做了。還是韓岡用了些“威逼利誘”手段,才讓黃裳答應下來繼續擔任開封府知府一職。
“丁小乙還在查,也不能說大魚已經跑掉了。”黃裳把自己的怨氣收斂了起來,隱晦地表示不滿可以,但再發牢騷,頂頭上司的脾氣也不會總是那麼好,“說起來現在丁小乙在查的外城東那一片的確是亂,蟲蛇混雜,包永年能隱藏許久,或許真的就躲在那裡。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那邊是硝田所在,相信北虜的細作不會不感興趣。一時抓不到包永年,順手抓兩三個細作抵數也不差。”
韓岡聞言,一笑搖頭,“還沒抓到細作吧?”
坐開封府正堂久了,黃裳下起手來也是越來越黑,要潑人髒水連眼都不眨一下。
“是還沒有。”黃裳道,“但下官覺得肯定不會沒有,一下子搜出一窩來,下官也不會覺得驚訝。”
外城東過於偏遠,外來者衆多,即亂且窮,是藏身的好地方。最重要的還有一座堆肥場,向東京城附近的田莊提供大量熟制過的肥料,而這些肥料,本質上還是硝田製取硝石之後的殘餘物,也是軍事重地。
這種大量製取硝石的硝田,遼國那邊在大宋開發出的第二年也造出來了,但畝產量上卻遠少於大宋這邊,有理由相信混亂的外城東,絕少不了遼國奸細的身影。
即使不去直接潑髒水,只要報上說在追捕槍擊案餘黨時捉到了遼國奸細,自然會讓人把包永年這位餘黨跟北虜細作聯想起來。
“希望如此。”
韓岡並不在乎包永年,他只在乎開封總警局得到一個很好的鍛鍊機會。實戰演練,比什麼訓練都管用。
“京師裡的北虜細作也算是本事了,多少機密都給他們打探了去,要是能連窩端就好了。”
黃裳又說了幾句,起身告辭。
韓岡也起身送他出書房,就在書房外的臺階上,黃裳回頭勸韓岡留步,又漫不經意地說,“下官一會兒還要繞路回去。大板巷是越來越熱鬧了,巷口都堵上了。”
韓岡笑了一下,“最近是熱鬧些,過些日子大概就好了。”
黃裳打了個哈哈,一行禮,轉身離開。
韓岡目送黃裳背影消失在院門外,臉上的笑紋漸漸平復了下來。黃裳也是變了呢,一兩年前,肯定不敢如此說話。現在爲了一個都堂的位子,就急了起來。
張璪府邸的側門就在大板巷中。大板巷會堵,自然是張璪如今炙手可熱,使得干謁者絡繹不絕。
都堂成員的府邸,都離皇城不遠,正門都開在城中的主要道路旁。如果不加註意,這幾條路三天兩頭都會堵。因而開封府與都堂就聯合下文,各處官員謁見宰輔,只能在側門小街上等候,不得堵塞主幹道。
其實幹謁者真正能夠將主幹道都堵塞起來的都堂成員,也就韓岡和章惇兩人。官場中人對權力的大小最是敏銳,除了兩位宰相,其他宰輔手中的權柄都要輸上幾籌。
張璪作爲樞密使,尋常時只是在處理樞密院內部日常工作,國家戰略上的決策權完全在韓岡和章惇的手中。把韓岡和章惇說成是宰相家樞密使都是可以的,因而張璪的存在感並不高。
但張璪對韓岡的投效,卻依然影響巨大。張璪方面,這段時間炙手可熱。而韓岡方面,自張璪投效過來之後,朝堂便重新恢復了平衡——雖然是表面上的,但按照韓岡得到的情況,他這一系在京的外圍成員的確是穩定了下來。
這讓韓岡也稍稍鬆了一口氣,不管以後怎樣,他現在還不想看見朝堂崩裂的局面。
雙頭政治如果一方勢弱,很容易就失去平衡。中立派會爭先恐後地加入強勢一方,而弱勢一方的成員也會紛紛離心,最後強勢方會如同滾雪球一般取得大勢。即使只是一時看似勢弱,也會引發一連串的事端。
韓岡有底蘊,有把握,但外人看不到,一旦中立派投效章惇,韓岡不想動手都必須動手了。
在書房中,韓岡拿起一疊謄抄工整的情報,接下去看了起來。
在政治上,勢力失衡就是亂事將起的預兆。在軍事上,也同樣如此。
遼主兵敗天門,即使有河東的勝利挽回一下臉面,但遼國國內,對大遼的未來感到悲觀的比例越來越高。
因而韓岡這邊得到的情報也越來越詳細。
比如遼國派來的奸細。
再比如火箭。
韓岡似笑非笑地將這一份情報抽出來,放到了一邊。
遼主自回國後,就下令工火監的名匠秘密研製火箭,這是遼國內部的細作送出來的消息。
火箭模式的武器,包括導彈和火箭彈,威力和射程都不是火炮能比。但以現有的技術條件,遼國要研究實用化的火箭,威力還要能夠與火炮對抗,那只是往水裡砸錢。
韓岡很樂意看見遼主往水裡砸錢,多砸幾次,遼國的家底就要空了。
而且以遼國的人才儲備,也做不到多少實驗。
比如火藥配方,大宋這裡連火炮和火槍的發射藥都開始分離了。
軍器監那邊剛剛更新了火藥配方,新配方對硫磺的需求量大幅降低。不過這種棕色、或者說栗色的,壓制成棱柱形的火藥顆粒,只能做火炮的發射藥,做不了火槍的發射藥。手雷炸藥、槍支發射藥,還是得用現有的火藥。
而炮彈,除了圓形的鐵球,以及細碎的霰彈,軍器監開發出來的各色炮彈數以百計。
比如開花彈,都已經開發到第四代,加裝了新式的鵝毛管引信後,試丁一型開花彈已經可以把炮彈爆炸的時間精確到秒,同時順利爆炸的機率也提高到了八成。已經可以正式裝備軍中。
更別說在軍器監實驗室中,還有威力更大的炸藥,硫酸都已經工廠化生產,鹽酸、硝酸都不爲難事,硝化棉也不是造不出來,只是一時沒辦法量產,量產後也無法保持性狀穩定。
實驗室製取,到工業化製造,還有幾座山頭要翻。生產成本、生產安全、生產規模,這三座大山,哪一座翻不過就得宣告從頭再審視整套生產流程。
到最後,工廠的生產流程,往往與實驗室的製備過程大相徑庭。這一變化的過程中,浸透了開發者和工人們的汗水和血液。
這一部分投入,遼國只能勉力追趕,同時還要利用細作來竊取技術。
不過,如果放在三十年前,誰能想到遼國會大筆大筆地砸錢投入到科技生產中去?
時代在變化,跟不上的,就會被淘汰。雖然已經很努力,但跟不上來就沒有人情可講。
澶淵之盟帶來的一潭死水的七十年後,近來的二十年,無論事或物,又或是人,都在飛速的變化中。
所謂變遷,是物亦非,事亦非。
而最終變遷的,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