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值的是誰,這件事做得好。”
只是宰相章惇的一句話,就意味着一名指揮使的飛黃騰達,未來無可限量。
就在都堂廣場槍擊之後半個小時,剛剛離開不久的都堂成員們,又紛紛回到了之前才使用過的小議事廳。
通報過事情前後,章惇就先誇獎了那位反應迅速的神機營指揮使。
能夠在奸人作亂的那一瞬間就迅速正確地做出應對,這個素質,即使是有事前準備的因素在,可在真實的戰場上也一樣是難能可貴的。
只要他遲疑了片刻,反應遲鈍了幾秒,那麼事情可能就會朝另一個方向轉變過去了。那樣的話,都堂就要面臨十分被動的局面,遠比不上現在遊刃有餘。
說起來他的確值得大加褒獎,尤其是他本來就是在預知可能會有各種危險情況發生的情況下,沒有畏懼躲避地參加到行動中去,事後雖沒能抓到開槍的兇手,煽動學生的賊子也沒能擒獲,可是隻憑這忠於職守、膽識過人八個字,就值得提拔了。
不過掌握軍中升黜之事的樞密使張璪現在根本無心於此,他臉色陰沉,“獎勵表彰的事,之後再說,到底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在都堂門口放槍?!”
老頭兒難得有如此殺氣騰騰的時候,甚至對章惇都不怎麼禮貌了。
剛放槍的時候他纔出門不久,可是並沒有注意到,等他被值守都堂的沈括通知到,就嚇了一大跳。
宰輔們的居所,章惇、韓岡、張璪這三位的宅邸,與開槍的地點直線距離只有百步。都堂門前廣場上能被人開槍射擊,也就意味着幾位宰輔的家裡也能夠被子彈擊中。
做了宰輔還要擔心被人打黑槍,這宰輔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張璪能大着膽子和章惇、韓岡合謀共制天子,就是被韓岡描繪的未來吸引了,不想在皇帝的威壓下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現在大逆不道的事情都豁出去做了,卻還是危機四伏,這叫什麼事?!
對於張璪來說,別的事都能容忍,但威脅到自己性命的事則決計不能容下半分。任何一點危險的苗頭都要掐死在發芽之前,如果已經生根發芽,那就更要儘快連根拔除。
“不要指望賊人膽小。”曾孝寬右手拿着絹扇,輕輕地敲着左手掌心,意態悠閒,“既然敢作奸犯科,干犯律令,就沒有膽小的人。何況還有滿腔的大抱負?”
“大抱負?推倒都堂?”張璪虎着臉冷笑。
“豈止如此!?”呂嘉問眼神陰狠,一句一頓:“此案的賊人是勾結北虜,禍亂中國,謀圖都堂,意在天子。”
呂嘉問說完,嘴角還帶着濃烈的殺氣。
如此罪名,對宰輔們來說,足以將其抄家滅門十餘回了。尤其是犯到後面兩句,誅其九族亦嫌輕。
韓岡輕輕拍了拍手,他靠坐着,微笑着,“這個罪名定得好。”
一刻鐘前,他在自家宅邸中,還是身周變成了數九寒天一般,臉上能刮下三五斤的冰霜,急着命人去查探,是哪裡開的槍,是誰開的槍。現在他卻一派閒散,比拿着摺扇的曾孝寬還要悠然三分。
“不過。”韓岡的嘴角微微一扯,角度稍稍改換了一點,悠閒灑脫的微笑就變成了充滿譏嘲的冷笑,“我要真相。”
“玉昆?”章惇微側過頭,有些疑惑地看着韓岡,似乎不明白韓岡的意思。
韓岡眼神收斂,低垂着眼皮盯着眼前的資料。薄薄的一張紙,上面滿是印刷的黑乎乎的手寫字,盡是油墨香。
半個小時的時間,都堂的檢正公事不僅通知到了每一位宰輔,還把基本案情刻印了出來,能力上乘之外,也多虧了刻版蠟印的技術,省掉了許多抄寫員的工作。
他低沉地說,“攘外必先安內沒錯,有一些人是該抓了,但我要真相。”
一瞬間,專供都堂成員和少部分議政與會的小議事廳中,沒了聲音。
韓岡的話指向性太過明顯,他與章惇之間的空氣彷彿都因爲這句我要真相,而凝固了起來。
曾孝寬手中的扇子停了,呂嘉問噤口不言,沈括突然發現自己的茶碗紋路似乎十分優美,坐在角落裡奮筆疾書,做會議紀要的掌書記,更是縮起了肩膀,希望別人都把他給忘掉。
即使是張璪,一時間也不敢說話了。
正常情況下,章惇和韓岡之間即使有矛盾,也絕不會出現於人前,都是私底下先進行過溝通和利益交換,維持住對外的一致性。要不然,就算兩人都是宰相之尊,也不可能如此穩定地鎮壓朝堂垂十載,讓朝堂中爲數甚衆的耆老新銳都無力抗衡。
共同締造瞭如今都堂雙頭體制的兩位宰相——韓岡和章惇之間的紛爭,是比張璪發怒更爲少見的場面。
“什麼樣的真相?”章惇臉色慎肅,沉聲問道。
韓岡擡起眼,微微一笑,微眯起的雙眼登時沖淡了廳室中緊繃的氣氛,“當然是必須要能對外公開的真相。”
有人都堂前開槍殺人,殺的還是國子監的學生,被殺的國子監學生又是在抗議都堂的時間裡被殺,牽扯如此之衆,相關者的身份又如此微妙,這不是小事,足以轟動天下,總得有個說法。
不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堂必須給出一個能讓京師老幼良賤大體上都能信服的說法。
章惇也笑了起來,微笑將他潛藏的心事完全掩蓋,“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如何查,如何讓世人信服,如何把事情做成鐵案——而且還必須是人心上的鐵案?這是必須要考慮清楚的。如果辦好了,對都堂,對朝廷,都有得利之處,日後也能形成一個可以依循的範例。”
韓岡繞着彎子說話,章惇習慣性地就放棄了思考,直接問道,“你怎麼做?”
“只有兩個字——公開。”韓岡道,“由偵辦此案的衙門,每天都將案情的進展,通過報紙向天下人公開。當然,只公開可以公開的,不能影響到案情查辦、案犯追捕。”
“玉昆。”章惇搖頭,哭笑不得樣子,“這又是你的壞事變好事?”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韓岡總是將這兩句話發揮到淋漓盡致。
每次發生讓人糾結的事端,韓岡總能從另外一個角度找出積極的一面,南方邪教起事如此,遼人入寇亦如此,當今天子誤殺先帝同時如此,今天又是這樣。
似乎不爲他的氣學,他的構想,找出一點有意義的地方,找出一個能派得上用場的方法,韓岡就覺得這件事不算完。
張璪的臉色更加鐵青,屈指用力叩着桌子,發作道,“我不管什麼公開,什麼‘真相’,我只想知道,是誰開的槍!”
章惇咳了一聲,不笑了。
張璪是都堂中的老資格了,一直都是章韓體制的維護者,當今朝局的穩定,多得他相助。當他發怒的時候,即便是韓岡和章惇也要讓他一讓。
韓岡也收住笑,正容對張璪道,“賊人是誰,尚待追查。不過他所用槍支的情況,有八九成把握可以認定了——要百分百的確認,就得等死者……”他低頭瞥了眼桌上的資料,“朱子昂解剖的結果了。”
“什麼槍?”張璪板着臉問。
朱子昂是誰他不關心,不論是今天被槍殺的是一個人,還是一條狗,只要是在都堂門前,是在他府邸附近,這件事他就要查問到底。
“線膛槍。”韓岡冷冰冰地說,他說出武器名稱的這一瞬間,心中的恙怒再也遮掩不住,“軍器監的線膛槍。”
曾孝寬手中的扇子重新敲了起來,比之前敲得急了一點,雙眉擰起,面色沉凝,“軍器監出來的,每一杆都是有數的,軍中的神槍手分配到一杆都不容易,想要偷盜出來,理應更難。”
“能確定是線膛槍?”呂嘉問也問道。
迎上章惇和張璪的盯視,韓岡嘆了口氣,“聲音不會錯。”
“聲音?”張、呂異口同聲。
韓岡瞥了眼沈括,沈括會意,代爲發言。
“呃……嗯……”沈括猝不及防,嗯嗯啊啊地呆了幾秒的時間,終於組織好了話語,“想必子厚相公、玉昆相公都聽說過,不同型號槍支和火炮,發射的聲音都是不同的。老練的士兵,能夠通過發炮聲分辨出火炮的類型,也能通過射擊聲分辨出槍支的型號。”
老練,這個評語讓其他宰輔都驚訝地看着他,章惇也有些訝異,問道,“玉昆,你自己聽出來的?”
宰相的日常有多忙碌,在列的宰輔們沒有人不清楚。韓岡在軍器監的時間並不長,做宰相之後,去火器工坊視察的次數也不多。所以他們都想知道,韓岡到底是怎麼在百忙之餘抽出時間去習練射擊,竟然能得到一個老練的評價。
韓岡一笑,“主要是我那些親隨,基本上都玩過線膛槍。”
韓岡說得斬釘截鐵,太醫局的外科御醫以及審刑院的積年仵作,都還沒有應召到來,對朱子昂屍體的解剖更沒有開始,再別說解剖報告,但韓岡似乎已經完全認定了武器的類型。
在座的宰輔沒人會將自己的質疑拿出來,不過曾孝寬總有話問,“會不會是仿製的?”
韓岡搖頭,“除非模仿者拿到了真正的線膛槍作爲樣品,或是得到了線膛槍的全套圖紙,否則造出來的槍支,即使原理相同,槍支的內外結構也不會完全一樣。再退一步說,即使槍支內外結構完全相同,零件材料也不會一樣,全都是特製的。能全部拿到這些零件,或是完全仿造這些零件,竊比取一把線膛槍的難度要低得多。”
曾孝寬沉默地點點頭。
呂嘉問道,“既然如此,那多半就是從軍器監竊取的?”
“迄今爲止,軍器監已經造出的線膛槍至今也不過五百杆。不論分配給軍中的,還是給其他人的,”“其他人”之一的韓岡對在場的“其他人”們說着,“都是在軍器監留有記錄的,到底是從哪裡得到,很快就能查出來。”
一衆點頭,韓岡提出的這個辦法,是最容易的一種。有記錄的槍支,又是數量稀少的型號,想要找出這樣的一杆槍,比大海撈針地去尋找馬車和兇手要簡單不少。
“本以爲會是普通的燧發槍。”呂嘉問忽然發起感慨,“想不到會是線膛槍。”他衝着韓岡說,“玉昆相公,這可比普通的燧發槍要嚴重多了。今日能殺一士子,明日可就能殺我等。”
在大宋的中心,都城的腹地開槍,而且還是被譽爲軍國重器的線膛槍。這的確是一件性質嚴重的事。
不論是舊式的火繩槍,還是現在所用的燧發槍,都遠遠比不上都堂對線膛槍的評價。
只因爲兩個優點——精度、射程,線膛槍將此前幾千年裡,士兵們所用的所有單兵遠程武器都淘汰了。
而這樣的一種革命性的武器,竟然流失到了民間,流失到了對都堂不滿的人羣手中。這就使得都堂成員,隨時隨地都要冒着被槍擊的風險。幾位宰輔的背後一陣發冷。
也許是乘坐馬車時感到氣悶,隨手打開了車窗……砰!
也許是走到半途,突然想下車放鬆一下腿腳……砰!
也許是跟隨代行祭典的大宗正前往明堂和圜丘……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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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送女兒出嫁,走出了大門……砰!
百步開外,依然能保證極高的命中率和殺傷力,這樣的武器,在場的每一位位高權重的男子都感受到了威脅。
“當初頒行的持槍令,是不是要重新考量一下。”呂嘉問試探道。
“決然不可!”韓岡否定得極爲決絕,“中國需要開疆拓土,民間尚武之風可鼓不可泄。今日的槍擊,只是一樁故殺案,其背後的靠山既然能弄到線膛槍,也就能弄到神臂弓,同樣能在幾十步,不超過百步的地方將人射殺。或者弄到地雷炸彈,對準馬車比什麼槍都管用。”他環顧周圍,嚴肅地說,“要我說,有問題的終究還是犯人,而不是武器。”
“自由持槍令不可改。”沈括配合韓岡說道,“河北河東關西多少忠義社和弓箭社,現在的都改成了火器社,有這些人在,只要朝廷一聲令下,他們就能成爲最好的兵源。有他們這些底蘊在,遼國的威脅就不足爲慮。”
呂嘉問冷笑着諷刺,“等到他們中有人做反,現成的趁手武器了。”
韓岡搖頭:“天下太平,人人飽暖,不用擔心有人做反。天下板蕩,民不聊生,就算禁了火槍,難道還能禁了木杆竹竿?揭竿爲旗,斬木爲兵,餓極了的饑民,也不需要什麼武器就能席捲天下。”
韓岡一貫主張民間應當持有武器,在關西時,不是遍地弓箭社的支援,不是橫山內外的漢番弓箭手,完全依靠官軍,怎麼可能維持對西夏軍的持續壓迫?
“如今正需開疆拓土,我漢家子尚武之心不可消,征戰之技不可廢,難道要漢民在雲南開拓時,看到下山的夷賊,只有用鋤頭相抗?”
呂嘉問道:“不惟鋤犁,尚有朴刀弓箭。”
“夷賊亦有弓刀。”沈括立刻反駁道,“雲南初設郡州,屯丁與夷賊戰,隨身僅有弓刀,傷亡極爲慘重。依雲南上報之數,每殺三夷賊,就有一屯丁傷亡。最初三年,夷賊殺了三萬餘,屯丁的傷亡也有一萬多,最初屯墾雲南的屯丁,能活過三年的不過一半。”
關於是否允許民間使用火器,朝堂上爭論已久。因爲火槍的威力遠勝重弩,欲將火槍加入禁令的朝臣很多,只因爲韓岡的堅持才一直維持下來。與其他朝臣的辯駁中,作爲韓岡的黨羽,沈括主動蒐集了不少現實中的例證。
“而元祐九年冬,雲南保甲冬訓,授鄉兵以火槍,當年傷亡比就下降到百分之二三,近兩年更是降到百分之一。”沈括在數字上加強了重音。
氣學一直講究實事求是,現實中的例子,並且不是孤證,而是經過統計過的數據,說服人時比起蘇張之辯都更爲有力。
沈括十分賣力地說着,“火器之前,弓刀無用。習練火槍,也比弓刀容易許多。如果看過這些年軍中操演的統計,可以發現,大規模換裝火器之後,操練就只需侷限在火器使用和隊列之上,對體力的要求少了許多,原本只能兩日一操,三日一操,現在都可以改成五日四操。訓練多了,對軍隊有何助益,想必就不需括多言了。”
沈括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見呂嘉問沒有反駁,繼續道,“況且要求降低還能讓更多的丁壯成爲戰兵。原本戰兵如戰馬,各牧監如今每年出欄多在二十萬,去年是二十三萬,其中成爲軍馬的僅有五萬八千匹,剩下的不堪軍中驅策,都發賣給民間了。而這五萬八千匹軍馬中,大部分都只能作爲挽馬和郵驛馬使用。戰馬,能供馬軍騎乘上陣驅策的,正好兩萬掛零。替換掉一萬七千逾齡和損傷的戰馬,多增加了三千之數。依出欄數,戰馬只佔其中的十二分之一,即使只算軍馬,也是三一之數。禁軍廂軍百萬,可堪戰陣的亦不過三十萬,其中稱得上精銳的又纔有多少?可如今只要能舉起火槍,就能排入陣列了,用不着訓練幾年弓馬,才能做到武藝嫺熟,只要幾個月,能跟着隊列前進後退,能上膛射擊,就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了。這就像是馬軍平白多了兩三倍的戰馬。試問要是禁絕火槍,保甲不習練火器,這就是少了多少兵源。”
“軍中自有火槍訓練,保甲習練火槍又何必?”呂嘉問搖頭,“前幾年兩浙魔教反亂,攪亂三縣,如果他們都拿着火槍,官軍能那麼輕易地就平定嗎?亂事會僅止於三縣嗎?”
“如此說來,當年爲何要推行保甲法?”韓岡反問,“望之你也是參與過保甲法的,知道前因後果。正是因爲民不習戰,盜賊遍地,需要勒以保甲。”
“司馬光說保甲訓練百姓,日後賊民蜂起時,官軍將難以遏制。現在看來他的說法對不對?可以說完全不對。”
“保甲設立之前,賊寇橫行鄉里,百姓都只能咬牙忍受,因爲害怕報復,連報官都不敢。等設立保甲之後,百姓全都報官了,因爲知道官府會幫助他們。一時間,呈報上京的穿州過縣的賊人多了許多——這還成了舊黨攻擊保甲法的證據——其實不過是原本不敢舉報賊寇的百姓,現在膽子大了,不願意忍了。”
“村裡鄉里遣人上報,州中縣中確認,派了人下來之後,一保、一甲的丁壯就拿着刀槍過去,多少積年的頑寇都給平了。這就是保甲的作用,這就是民風尚武的好處。”
“更有一樁,賊人爲什麼是賊人?就是因爲他們敢於作奸犯科,干犯律令。你禁絕火槍,平民百姓老老實實地遵守,但賊人會遵守嗎?不會,他們會想盡辦法去弄到火槍,然後拿着火槍去劫掠百姓。沒有反抗之力,那百姓空有保甲,也只能忍受被賊人劫掠。這不就是失去了設立保甲的初衷?”
除了呂嘉問,其他人都沒說話,不是因爲韓岡、沈括對呂嘉問的駁斥,而是韓岡的態度。
“最後一件。”韓岡道,“火槍需要對外購買火藥子彈,正好利於官府控制。正確的火藥配比,標準化的子彈,不是民間的工匠能弄出來的,如果是線膛槍的子彈,更不是普通工匠的手藝能夠做到。比起弓刀,民間的火槍對官府,更加容易掌控。”
呂嘉問一直都是皺眉聽着,眉心的皺紋一會兒變得深了些,一會兒變得淺了些,等到韓岡說完話,他才緩緩開口,“玉昆相公、存中的話,我是十分贊成的。漢民開拓新疆,的確需要且耕且戰,別說火槍,虎蹲炮給了他們也行。但現在說的是開封,不是雲南、西域、南洋。開封是中國之中,不聞戰事,如果需要訓練開封百姓上陣,那皇宋差不多也該亡了。開封的百姓,要什麼尚武之風?”
“更何況,如今要禁絕火槍,只是因爲你我性命之憂。玉昆相公你想想,這京師之中,難道沒有一二賊子,將你我銜之入骨?”呂嘉問笑了一笑,“我不敢妄自菲薄,想要我這條性命肯定是有不少的。如果他們手無寸鐵,恨就繼續恨下去了,於我無有損傷。可要是他們手邊有一支火槍呢,會不會就順手拿了起來?”
沈括反駁:“防得了賊人從京師中得到火槍,防不了賊人從外地購入火槍,潛運入京。防得了火槍,也防不了炸彈。真想要刺殺我等,怎麼禁絕都有辦法來解決。於刺客而言,重要的都不是武器,而是膽量纔對。有膽子,有想法,武器總能弄得到。禁絕民間持有火槍,此議決然不可。”
韓岡在此議上絲毫不通融,極爲強硬地堅持舊法令。那沈括要做的,就是比韓岡更加強硬的表態。
呂嘉問和沈括視線交錯,氣氛緊繃。
“好了。”章惇敲敲桌子,打斷了爭議,“此事再議。”
打圓場是會議主持者的責任,將話題集中在關鍵的問題上,同樣是他的責任。
“不過因爲線膛槍流入賊手,近日諸位、包括一衆議政,全都需要加強護衛。都堂爲國之中樞,如人之首腦,不可有傷。過去我等沒有注重,可如今有朱子昂之事在眼前,就不能繼續鬆懈大意下去。亟需精兵強將來守衛。”他看看韓岡,韓岡點頭表示同意,章惇笑了笑,道,“諸位的元隨們舉一舉旗牌可以,護衛就不能指望他們了,必須要增加可供使用的護衛。嗯,玉昆是例外。”
張璪、曾孝寬一陣輕笑,呂嘉問、沈括的神色也鬆緩了下來,陪着笑了兩聲。
衆所周知,韓岡身邊的元隨,全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府中的家丁,很多都是因傷除役的士兵,儘管多有殘疾,殺一兩個普通人依然比吃飯喝水都要輕鬆一些。
昔年韓岡家中遭人鬧事,上百在京師水磨坊做工的兵士堵在韓家門前的巷道中。韓家就派了七八個又瘸又拐的家丁出來,拿着硬木棍一路打過去,視那百多名鬧事者直如土雞瓦狗一般,喝口茶的工夫,全都給打翻在地。那一戰,在京師朝野中傳得極廣,開封人真切體會到了西軍的戰鬥力,比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征戰,眼前的鬥毆更加直觀。
那時候,韓岡只尚是一低品朝臣,初入朝堂,家丁也就那麼點人口。如今韓岡做了十餘年宰輔,家中服侍的僕役說多不多,也有幾百號丁壯,再加上城外的莊子和鋪子,人數都上千了。泰半是軍旅出身,平時用軍法教訓,只要韓岡一聲令下,輕輕鬆鬆就能組織起一支軍隊。如果皇城中的兵馬,以及神機營和一衆上位禁軍不出來,這些人橫掃京師市面都不是什麼難事。
韓岡也輕笑道,“難道子厚兄身邊的元隨不都是上過戰場的?”
章惇可也是實際指揮過荊湖南路和廣南西路戰爭的指揮官,他家裡元隨和家丁的情況,跟韓岡家也沒有太大而差別。
“說笑了。”章惇說,“……玉昆你看從哪裡抽調人比較合適?”
“省事點就是堂衛。”韓岡道。
“堂衛人數不足。”章惇直接就否定了。
兩府還在皇城中時,同樣得到上四軍、天武軍和皇城司的守衛,不過兩府搬出皇城、設立都堂之後,外有神機營,內有堂衛。神機營不必說,各營各指揮輪調,而堂衛則是專門守衛都堂要地,尤其是堂庫、架閣等處。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機密,故而連出門都要受到監察,這樣的人,當然不方便成爲宰輔們的隨身護衛。
“那就從神機營調人。”韓岡又道。
章惇依然搖頭,“神機營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其他幾位宰輔紛紛點頭。
神機營不僅是三軍標杆,也是新式火器的實驗場,還是新式兵制的試行地,又是掌握在都堂手中、用以震懾宵小的神兵利器,同時還負有護衛京師,守衛皇城,保護都堂的責任。爲了得到更多的歷練,遇到戰事,第一個出馬的就是神機營。去雲南滅大理,去西域攻黑汗,去江東伏魔教,現在又有三分之一去了河北河東,每一次都是作爲刀刃頂在最前線,再給神機營身上加擔子,神機營的職責就太多太亂,影響到其本職工作。
“既然如此……”韓岡沉吟了一下,道,“與其多方抽調,事歸多門,不如新設一衙門來統管此事來得穩妥。”他掃了一圈左右同僚,之前提議堂衛和神機營,只是打了一個掩護,現在纔是他真正的想法,“想來要人護衛,日後是要長年累月做下去的,最好現在就把制度定下來,日後就能省掉許多事。就如班直。”
韓岡最後一句,把話給挑明瞭。班直是天子護衛,都堂要是也弄一幫班直出來,意味就更加明顯了。
不過在場的幾位,沒有哪個對此還會感到猶豫。
章惇道:“那就另設一營,專一衛護中樞。諸位意下如何?”
全票通過。這是不需要爭論的。
“叫什麼名號?”呂嘉問問道。
韓岡道,“簡單點,低調點,不要讓人聯想起班直就是了。”
韓岡倒是有一肚子的名號,中央警備局,八三四一部隊什麼的,只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竄用了。
“都堂護衛?”曾孝寬說。
呂嘉問搖頭,“這是擔心旁人連想不到宿衛天子的班直?”
韓岡笑道,“簡稱就是堂衛了。”
曾孝寬皺眉點頭,“是不宜與護衛有關。”
“那就消災防火。”韓岡半開玩笑地提議。
“潛火局?”曾孝寬道。
京師屋舍鱗次櫛比,極易造成火災。爲了防備災情,各處廂坊都佈置了潛火鋪,每一處潛火鋪,最明顯的標誌就是三丈多高的望樓,每夜都有鋪兵在往樓上站崗放哨,以便能夠及早發現起火點,如果起火,在望樓上通過火炬和號角聲,來通知火情的位置,指揮滅火工作。
故而潛火二字,就是這個時代的消防。
不過這個提議並不那麼讓人合意,呂嘉問反問,“潛火鋪兵跟着宰相,這也太有意思了。”
章惇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已經扯遠的,“名號小事,讓下面去想吧,現在就不浪費時間了。”
首相發話,自然沒有二話。
“經過方纔的議論,今日之事,有幾件可以確定了。”
章惇開始總結,宰輔靜聲聆聽。
“第一,此案必須窮究到底。此事就交由開封府查辦,限期七天內查明。”章惇問韓岡,“玉昆,黃裳那邊給他七天夠了吧?”
“足夠了。”韓岡道。
都堂不是要真相,而是要“真相”,七天時間,只要把槍支的下落找出來,一般來說是足夠了。
章惇又道,“具體怎麼向開封士民公開此案案情,就拜託玉昆你指點開封府了。”
韓岡點頭,“放心。”
“行人司會聽命於開封府,全力偵破此案。”章惇出了個難題之後,隨手給了一個獎賞。
“有他們就更好了。”韓岡依然點頭。
“第二,即日起,議政以上官都要加強警衛,包括隨行和府邸,暫時先借用神機營的兵馬,等新衙門設立完成,就再交給他們。邃明兄,此事就拜託於你了。”
張璪之前最爲關心自己的安危,幾至於失態,章惇將設立新司來衛護宰輔、議政的工作交給了他,輕易地就安撫了張璪。
張璪很樂意地點頭,“此事事關重大,璪不敢辭,當勉爲其難。”
“第三,要及時安撫學生。他們雖然造成今日之事的禍根,但畢竟是國子監的學生,親眼看見同學被打死,心中必然有所觸動。今夜肯定有許多人心思混亂,更少不了勾引他們做出頭鳥的賊人。不能讓他們繼續被賊人矇騙了,反認爲是都堂把人打死的。”
“相公說的是。”張璪捋須點頭,國子監的學生再怎麼樣都是年輕人,一時興起參與了反逆之事,只要能將其中的禍首抓起來,其他人也沒必要窮究罪名。
“不過。”章惇道,“既然都是曠課前來廣場喧譁,則不可不加以懲處,否則如何讓那些認真讀書的學生心服口服?”
“按照監規來?”呂嘉問問。
“以我之見,不宜過重,最好不要除名。但必要的懲罰不能沒有,不如內舍、上舍的皆降一等,外舍一年內不可升等。剩下的就按照監規處置。”
張璪是不會提他的孫子就在國子監中讀書的事,正想往上舍去。
“此議上佳。”聽完張璪的提議,章惇立刻表示贊同,好像根本不知道張璪的孫子正要設法進上舍。儘管在他的書房中,有關其他宰輔家中的子弟,都有專屬的記錄本。
“玉昆,這算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了吧?”章惇衝韓岡開了一個玩笑,見韓岡和其他人沒有反對張璪的意見,就又道:“具體文字,就讓舍人院草擬,等弄好後諸位籤個名,最好今天就能發出去。”
韓岡點頭,“等寫好後,及時送來,我安排上明天的快報。”
“最好。”章惇道。
廣場上的那一槍,在今天結束之前,多半就能傳遍京師了,都堂的處理意見當然要及早公佈,以此安撫人心。
曾孝寬忽然問道,“太后那邊該怎麼說?”
如果只是一樁簡單的槍擊案,甚至不夠資格通報到太后耳邊,即使是有人在都堂外面開槍——也就是單純的今天這樁事,也在可說可不說之間。但如果要窮究此案,徹查後臺,就必須通報給太后了。
因爲必然會牽連到某些人——不論他們到底是否當涉足案中。
章惇考慮一下,對韓岡道,“玉昆,你我一起去。”
尋常朝事,讓翰林學士轉告,或是等到十日一次的參拜時呈報,再或者讓任何一位宰輔去說都可以,但這一件事,事關重大,兩位宰相同入皇城。
韓岡點頭,“也好。”
“等等。”沈括叫了一聲。
幾位宰輔同望過去,尋常甘願做一個隱身輔弼,除了幫襯韓岡,一般極少主動開口的沈括一下成爲焦點。頓時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沈括方開口說道,“今天是燕達守皇城。”
章惇怔了一下,旋即皺起眉頭。看了看韓岡,韓岡沉默地搖了搖頭。
燕達對先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日對都堂則是十分恭順,所以都堂才能容得了他。但是以這幾日的事端,肇事者必然有所依仗,想來軍隊裡面,也是應該有人的。
燕達到底是不是那個人,章惇和韓岡都不會爲他打包票。
心中立刻就在燕達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叉,章惇問沈括,“明天值守的是誰?”
“明天是王舜臣輪值,守宮城的是李憲。”
“那就明天去。”章惇拍板道,“今天先讓陸佃進去說一下。”
只是定下之後,章惇又有些猶豫,“玉昆,李憲……”
韓岡明瞭章惇之意,“那就換童貫。今天就讓李憲去河北,他既然想立功,就讓他去好了。”
“童貫是李憲弟子吧?”章惇還有點猶豫,他並不在乎重用閹人的名聲,但對於自己在皇宮中的安全,則是分外重視。
韓岡道,“童貫是聰明人。”
“那就他吧。”章惇嘆了一聲,“王中正病得真不是時候。”
王中正是都堂掌控皇城的關鍵人物,一直都爲都堂穩定皇宮。爲了褒揚他的功績,都堂甚至不顧士民議論,授予他郡公之任,等他死後,甚至能夠追贈國公。作爲內侍,刑餘之人,王中正已經在大宋官場上做到了頂。
他如今年紀老邁,體衰多病,只是多次上表乞骸骨,都被太后和都堂慰留。不過近日生了病,在牀上好些日子沒能起身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過去了。
能夠在人望和信任上,能夠達到王中正那個等級的,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其實都堂也不指望內侍之中還能再出一個王中正,王中正的際遇,那是因緣際會,不可複製的。剩下的李憲、童貫之輩,要麼威望不足,要麼不敢信任,都很難讓都堂將皇城之事,徹底交給他們。
“希望王希烈能夠早日康復。”韓岡從來就不顧忌與閹人交往,與王中正交情甚佳,甚至以表字相稱。在場的都見怪不怪了。韓岡的脾性如此,士林中也多稱讚他是念舊情、不忘本。
“真得有他在才能讓人安心。”章惇皺着眉,又道,“福寧殿那邊必須加強戒備,得盯緊了,不要讓他覺得有機會了。”
皇帝前些年因爲犯錯,曾經被遷出福寧殿,不過日前又被奉迎回去。但不論住在哪裡,眼下的這位皇帝,都堂都不可能讓他擁有任何實權。皇帝與天下萬民隔離,除了每旬去探問太后,甚至連郊祀、明堂,都由都堂委託大宗正代理。按照都堂的想法,這位天子,最好一輩子都安居在深宮中,多親近些女色,煉煉丹,吃吃藥,就這麼過上一輩子,當然,不要生出男丁。
曾孝寬道:“皇帝近日沒怎麼鬧事,還算讓人省心。”
章惇搖頭:“如此安靜,暗地裡必然有所圖謀。”
韓岡聽着,問道,“前段時間鬧事呢?”
章惇板着臉,“行跡昭彰,還有什麼可說?”
說完,卻與韓岡同時一聲笑。
任何時候,都堂都不會放棄對皇帝的警惕。
“既然如此,還是要派人去看一看的好。”曾孝寬道,“陸佃不是要進宮面聖嗎,順道去一趟福寧殿,他的那個翰林學士,正是天子私人。”
呂嘉問刻薄地說,“陸農師怕是不想做這個天子私人。”
翰林學士的身份越發的尷尬。他們舊時本是天子私人,帶上知制誥後能爲天子草擬詔書,不帶知制誥,更是意味着皇帝的看重,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地位。
能夠提名御史,能夠參議朝政,只有天子纔有資格任命翰林學士,宮中還有專門的學士院,別稱玉堂。
現如今知制誥都是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則是都堂提名,幾乎快要成爲外放議政的標配了。像黃裳這樣的老資格的翰林學士,都不加承旨二字。玉堂更是與中書門下和樞密院一同被鎖在了深宮中,與草木同朽。
韓岡搖搖頭,“現在誰還想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