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衙內還沒來?”
當羅安民第三次繞到朱子昂身邊時,他這樣問道。
朱子昂早被太陽曬得蔫了下來,有氣無力,“要來早來了。”
他擡起眼,羨慕地看着身姿依然挺拔的羅安民,又幸災樂禍地說,“或者被抓了。”
“要抓早抓了。”羅安民抓了把摺扇給自己扇着風,“第一天不抓,第二天不抓,第三天才抓?都堂要是講究事不過三,京師地面上不會看不見乞丐。”
“那就是怕了。”朱子昂蹭着羅安民的涼風,呼呼地出着熱氣,像條老狗,“這麼熱的天我都怕,明天再這麼熱,我也不來了。”
羅安民把扇子拿得遠點,“抓着扇子不用,怪得誰?”
“有力氣會不用?”朱子昂抻着脖子,追逐涼風,不滿地問道,“你要繞到什麼時候?坐下來不好嗎?”
羅安民反問:“坐在這裡不熱?”
“熱。”朱子昂白眼看去過,“看見你走來走去就更熱,晃眼。”
淺灰色的水泥地面反射着陽光,白花花得炫人眼。水泥砌起的廣場上沒有樹木,沒有建築,沒有任何可以遮陰的地方。
僅有的擺設,就是兩尊銅炮。那是當初遼國使者抵京時,爲了震懾他們,而特意鑄造的巨型火炮。
兩門火炮華而不實,陣上排不上用場。被安放在都堂門前後,此刻正被兩隊神機營士兵護衛着。每天早中晚,兩門火炮都會發射空包彈,向全城通知時間。
黝黑的青銅炮管在陽光下似乎都要熔化了。朱子昂眯着眼,不遠處的宣德門城樓都在蒸騰的熱浪中模糊了棱角。
都堂前的廣場,直接與御街相通,比起宣德門由東西闕樓括起的門前廣場要小了許多。
不過皇宮中原本屬於外朝的建築羣,自都堂建立之後,便被徹底空置,所有的衙門都從皇宮中搬了出來。東西兩府的舊址多年無人使用,據說都有狐狸出沒其間。
如今朝臣們也不再上朝,宣德門和左右掖門,現在都可以用門可羅雀來形容了。
而都堂這裡,日常人來人往是不用說了,現在被國子監的學生們佔據了大半,就更加熱鬧了。
羅安民跟着朱子昂遠近望了望,東一簇,西一簇,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今天還不抓,明天全監的學生都能來了。”
“只要不下雨。”朱子昂抹了抹脖子上的汗,現在他真盼着能下一場透雨,“要是監裡的學生都來了,怕是廣場都能站滿。”
“哪可能?”羅安民搖頭,“東西八十步,南北兩百步,正好四千平方丈,全都來了,一平方丈站一個人,也站不滿。”
“算學好啊。”朱子昂翻着白眼,“那你怎麼不數數這裡有多少人啊?”
“剛纔是八百一十七。”
朱子昂愣了,小聲地問,“……數過?”
羅安民面不改色,“隨口說的。”
“……你個鳥貨。”朱子昂又愣了一下,罵了一句。
羅安民大笑,笑過後正色道,“不過現在的人真的比早上少多了。”
早上出門時浩浩蕩蕩。到了中午,就只剩下一半的樣子了。
“都去吃飯了吧。”朱子昂猜測道,又問:“你餓不餓?”
“還好。”羅安民道。
“那就再等等。”朱子昂道,“我等公車上書,朝廷該有個迴音了。”
羅安民搖頭,“我看是難。”
朱子昂一下就激動起來,“失土之臣,難道不該嚴懲?敗軍之將,難道不該治罪?軍國事,事關天下,匹夫可言,我等太學生難道還不能上書嗎?”
“只是這一點還好說。你還知道……”羅安民扇子唰地一收,指了指遠處的兩堆人羣,“他們私下裡又加了兩封奏疏。”
朱子昂望過去,眉頭一皺,“江南會和洛黨?”
江南會是籍貫江南的學生自組的社團,而洛黨則是國子監中偏近舊黨的學生集合,因爲總是聚在一起抨擊都堂結黨營私,把持朝綱,國子監看不慣他們的人就反過來說他們是結黨,他們拿出了歐陽修的朋黨論,自詡是君子黨,反以爲榮。因其多出自洛陽,就自稱洛黨。
那兩處聚集的學生不是人數最多的,卻是最喧鬧的,此刻正有人站在人羣中,似乎正發表着什麼演說。
朱子昂的臉上帶起鄙夷的笑容,“前面拐過去就是宰相府,真要有膽子,何不往那邊去堵門。何必蹭機會。弄得好像我們跟他們是一班呢。”他哼了一聲,“他們又要做什麼了?”
“江南會那邊說是國子監中進士和貢舉的名額太少,要朝廷加贈。”
“就知道……”朱子昂冷哼一聲,“他們做夢呢,哪有這麼容易?”
各地的貢舉數量,每一個增加的名額都是當地父老拼命爭取來的。尤其是在江南、兩浙、福建的軍州,每一科多也只有十幾二十個貢舉名額,多一個都是天大的喜訊。過去且不論,如今各地軍州的貢舉名額增加,都是當地出身的官員與都堂和學政幾經扯皮的結果。
前兩年福建南劍州的一位知州,把當地雖不能說颳得天高三尺,卻也是剝了好幾層皮,但他的官聲在當地士林卻頗爲不惡,只因爲他能耐頗大,爲南劍州多爭取了三個貢舉資格。
貢舉資格如此,就更不必說進士的名額了。
國子監上舍生能夠在正科之外成爲進士,這一點本來就頗受詬病,就算人數不多都是被罵的,要是聽說這種非正途的進士還會更多,各地士林還不炸了。
東京國子監說要加名額,那南京、北京、西京的國子監難道還會安坐着不伸手——進士要不到,貢舉的名額總得給幾個吧?要是四京的名額增加了,其他軍州呢?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各地士林爲此鬧起事來,都堂也坐不安生。
都堂諸公,不糊塗的哪個會給自己挖坑?根本不可能同意他們的要求。
“還有更不容易的。洛黨要棄邪說、除異論,跟氣學爲難,這不是讓韓相公臉面上難看嗎?你說都堂可能答應嗎?”
“當真?”朱子昂訝聲問道,不過他也沒等羅安民的回答就站起身來,“走吧。”
“當然是真……走?”羅安民訝然,“這麼幹脆?”
那一邊把氣學說成是邪說異論的同窗,固然是開罪了那位相公,但這種話國子監裡面不止一個人說過,對氣學抱有敵視的學生,人數並不算少,甚至當初何執中新上任,有教授當着他的面說過這話,可也沒有被治罪,照樣在學校裡教課。
“沒必要吧。”他吶吶地說道。
朱子昂站起來,撣了撣外袍上的塵土,就徑直往外走去,“他們要找死,我可不奉陪了。”
他之前就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又熱得難受,只是心念上書纔不肯走。
聽說前天昨天都還有聽到消息跑來圍觀的閒漢,今天朱子昂出來卻一個看熱鬧的都沒看見。頭頂上太陽的確熾烈,但也不至於一個都沒有。
如果說京師里人與京外有何區別,那就是他們更會看朝堂風色了。京師之中官員遍地,一塊石頭丟出去,就能砸中幾個吃皇糧的。京師百姓自幼浸淫其中,自然對政治變動極爲敏感。
京裡的人都躲着不來看熱鬧了,都堂更不會有迴音,他還在這裡留着曬太陽幹嘛?
“有句話說得好,京裡的耗子,都能分得清朱紫青綠,更別說人了。”朱子昂道,“我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不敢說到底會不會發生,但我可不想冒風險。今天熱鬧算是趁過了,也沒什麼意思,還是回去好了。”
羅安民乾笑道:“你是怕熱吧?”
朱子昂斜睨着看羅安民,沒好氣地點頭,“是。”接着又正容道,“不說笑了,還是早點走比較好。”
有件隱憂朱子昂他沒說出口,按照國子監中江南和洛陽的學生的德性,以及都堂的行事作風,再這樣下去,黨錮之禍說不定就在眼前。
萬一都堂當真下定決心要清洗國子監,朱子昂京師都不想待了,還是跑回家裡最爲安全。
朱子昂大踏步地往前走,羅安民匆匆忙忙跟在後面。
突然間,朱子昂停住了腳,羅安民差點就撞上了他。
“怎麼了?”羅安民站穩了問。
只見朱子昂側過臉,向都堂正門處望過去,“現在是正午了吧?”
“嗯,差不多……哦!”羅安民反應過來,“該放炮了。”
正說着,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從都堂正門處傳了過來,吸引了廣場上所有人的目光。
都堂前崗哨換崗和號炮,算是京城中的一道景緻了。
京城之外的軍營沒有這一換崗的規矩,衙門的門房更沒有,都堂設立之前,莫說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就是宣德門,都不見如此宛如會操的換崗儀式。
更重要的,每天早中晚,還有三次燃放通告時間的號炮。
朱子昂上京一年多了,只在剛剛住進國子監中時,被朋友帶着過來看過。之後入城的時候都不多,過來都堂這裡就更少了,今天還是第二次。
朱子昂不走了,翹首以待。許多聚在一起議論的學生也停了下來,帶着期待地望着正門。
任何時候,火炮這種代表當世最強武力的武器,總是更能吸引心懷出將入相之念的年輕學生的關注。
“要有膽子,現在就往門裡衝。”朱子昂望了望江南會和洛黨的位置,說了句風涼話。
羅安民無意識地應了一聲,專注地望着門內。
噠噠噠噠,整齊的步履帶着節奏,踏着同一個步點,一隊四五十名身形矯健的士兵從門中走了出來。
他們分作五列,隊列如同界尺畫出來一般的整齊。側面四隊扛着裝好刺刀的長槍,中間的一隊則空着手,身上有着炮兵的徽章。
同擡腿,同舉步,不論高矮胖瘦,每一人每一步的步幅都一模一樣。
厚實挺括的對襟長褂,或者按照裁縫店的說法叫風衣,被皮帶勾勒出挺拔的身形。雖然這些士兵並沒有班直們普遍六尺以上的大個子,但要不然怎麼說人要衣裝。日日操練出來的矯健身姿,再戴上范陽軟帽,披掛上風衣皮帶,穿上長筒皮靴,一個個猶如勁竹般英氣勃勃。
京裡的婦人、小娘,經過都堂門前,看到守門和操炮的士兵,總會多打量兩眼,至少也是飛快貪婪地一瞥。
每天固定的放炮報時的規模還算小,到了每月月初輪戍都堂的神機營指揮交替的時候,更是如同會操,兩個指揮上千兵馬在廣場上交接,那個規模就算是京師的百姓,都會過來看個熱鬧。
穿過大門,最外側的兩隊士兵停了下來,與把守都堂門口的衛兵交接,而中間三隊繼續向前。
兩隊士兵,在衛兵們的面前停下,靴底踏地,發出整齊的一聲,站得筆直,如同路邊的兩排白楊。再左右轉身,鞋跟頓地,啪的一聲,依然整齊劃一。
朱子昂眼睛一眨不眨。他家在淮東,附近就有座軍營,裡面士兵多有偷雞摸狗之徒、欺行霸市之輩,軍官中也有孔武有力的,能在慶典的相撲比賽上爭奪頭名,但即使把那些武藝高強的軍官拉出來,與眼前的士兵們一比,簡直就是土雞瓦狗一般。
兩隊士兵口號雄渾,中氣十足,交換過口令,兩隊交錯而過,又交換了位置。轉身相向,嘩的一聲齊響,兩隊衛士齊齊舉槍致禮。
朱子昂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裡的摺扇,心中熱血沸騰。
願爲腰下劍,直爲斬樓蘭。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一首首遠行萬里、封狼居胥的詩句從心口咕嘟嘟地冒出來。
這裡的每一個步驟,都是經過精心設計,將神機營的英武之風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難怪那麼多人趨之若鶩想進神機營。”
朱子昂想起鄉里的軍漢,再看看眼前是神機營,這差別果然是天壤之別。跟神機營猛如熊羆的壯士比起來,鄉里的軍士宛如乞丐。
“除了班直,如今哪個營頭能與神機營比?上四軍都不如。”羅安民小聲說,“神機營是都堂的兵,都不歸三衙管。”
朱子昂點頭,只看神機營能夠輪班守衛都堂,就知道其地位。舊日軍中,班直第一,上四軍其次,爲何如此?還不是因其守衛禁中。
據說神機營的俸祿都是從都堂的堂庫中開支出來,而不是走正常的政事堂和樞密院定額,各地轉運司劃撥的流程。
朱子昂聽自己的同學憤然說過,不管神機營是不是隻聽都堂中某一位大人物的話,反正他們是不姓趙了。
好吧,提攜玉龍爲君死這一句,朱子昂覺得都堂是肯定不記得要教給神機營的兵了。
說話間,銅炮旁,炮手也全數就位。
因爲是神機營各部輪換戍守都堂,放炮的炮手並不是班直之中專門訓練出來的樣子貨,據稱是真正能上戰場的神射手。
依照條令操炮發射的炮兵們,行動間充滿了一種莫名的韻律。在他們的操縱下,本是爲了震懾遼人而特意鑄造的巨型銅炮,也在這時候煥發了生機。
轟。
轟。
轟。
地動山搖,巨炮炮口噴出的火焰帶來滾滾熱浪,讓人不禁去想,天下萬邦,到底有誰能夠抗拒如此巨炮爲他們帶來大宋的正義?
朱子昂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三十步開外火炮發射的轟鳴,即使他堵上了耳朵,還依然被震得嗡嗡作響。
兩分鐘之內,兩尊銅炮各自開了三炮,每一發都準準的卡在同一個時間點上,沒有半點錯開。
這應該是第一流的炮兵了。
從報紙、期刊和閒談中得到的一點粗淺的火炮學常識,讓朱子昂心中暗暗下了判斷。
炮手整隊,與之前換崗的守衛同時離開。新替換來的衛兵抖擻精神,在烈日下站得一絲不苟。
一排如同他們守護的銅炮一般紋絲不動的衛兵,羅安民長吐了一口氣,盡是感慨,“昨天夜裡監裡還有妄人說,該多了那兩尊銅炮,轉過來對準都堂放上兩炮,如此才能驚醒朝堂中裝睡的芸芸諸公。”
“誰?”朱子昂驚問。
“都說是妄人了。”
朱子昂眉眼一跳,“……孫……”
羅安民微微一笑,一副你我心照的表情。
朱子昂冷然一笑,“也只有那位孫衙內了。”
那人不姓孫,卻是總是喜歡把自己是某位大人物的曾孫的身份表現出來,故而在監中就多了一個雅號——孫衙內。說起來他這幾天的表現,倒是讓人改觀了不少,可惜只持續了三天,正應了那一句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炮聲猶在迴響,煙霧尚未散盡,位於廣場邊緣的都堂側門洞開。
先是一對騎兵自門中步出,緊接着又是一對,之後還是一對,一對一對的騎兵首尾相隨,前面已經走上了御街,後面還有騎兵繼續從門中出來。每一位騎手,都身着同樣款式的衣袍,騎着一色純黑的健馬,單手控繮,另一隻手扶着插在鞍韉上的旗牌。
就跟前面出來換崗的神機營士兵,整齊劃一的騎兵隊列,隔着大半個廣場,依然氣勢迫人。
當一面面旗牌隨着騎手離開都堂,一輛馬車在騎兵的護衛下也從側門中離開,十二匹高頭大馬拖曳着巨大的車廂,緩緩行駛在廣場的水泥地面上,後面又是一對對的騎兵,緊緊跟隨。
幾十對騎手護衛左右,百餘名健兒前呼後擁,這是宰相才能擁有的儀仗。
朱子昂屏住了氣,靜靜地看着,直到憋悶到胸口發痛才劇烈的呼吸,清晰地聽到身邊羅安民粗重的呼吸聲。
望着車馬儀仗遠去,朱子昂低聲道,“那一位回府了。”
羅安民沉默地點點頭。
都知道是誰,但那個名字他們都不敢隨意宣之於口。
跟在那一隊之後,儀仗一隊接着一隊,執掌大宋的都堂宰輔,除了值日的成員,全都離開了都堂。
廣場上的監生們沉默地望着,羨慕、嫉妒、痛恨,眼中透露出來的情緒不一而足。
宰輔們各自返回家中,廣場上人頭涌涌,卻沒有人敢上前去阻攔。
“快點走吧。”朱子昂將手裡的摺扇晃了晃。
只是爲了等待宰輔們出行,就在太陽底下多站了十幾分鍾,走得最早的那一位,都能回到府中了。
羅安民點點頭,宰輔們的儀仗再一次讓他確認了自己的目標。
兩人沿着廣場的邊緣向外走去,接近車水馬龍的御街,朱子昂身子突地一震,然後纔有如同鞭炮一般清脆的響聲。
朱子昂的胸口上多了一個血窟窿。可他毫無所覺。只是看見好友羅安民滿面驚容地衝着他大聲叫喚。他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一切全都模糊了,天空也黯淡了下來。
天黑了?
他疑惑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