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已卸下了重甲,回到了城牆上。
在城牆的陰影下,背對着嗖嗖冒着涼風的城門門洞,穿着厚實的重甲,也不會感到太熱。
但城牆頂上,太陽的熱力毫無遮擋地撒在頭頂,再穿着外面一層鐵殼,內層墊着厚實皮襯的山文甲,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穿着輕便的武服,秦琬沿着寬闊的城頂甬道,從西門往南門走去。
城牆下方,一輛壕橋正飛快地衝入護城河中,轟然作響,掀起一片浪花。
浪花稍定,便看見那輛壕橋一頭已經搭在了內堤上。
壕橋衝入水中時,秦琬停下了腳步,等看見壕橋穩穩地架上壕河,他哼了一聲,“丈量得還真準。”重又往前走。
砰砰的一串響聲,前方一團濃煙飄散開來。半隊火槍手,五杆火槍先後射擊,秦琬就聽見一聲慘叫傳了上來。
城牆上的火槍手,此時都是將一隊分成兩班,隊正隊副各領一班,以齊射來保證命中。
在隊正的監督下,火槍手們清過槍膛,咬開定裝的紙包彈,將火藥、子彈和包裝紙依次填入槍膛中,再用通條搗實。
一連串的動作有條不紊,顯得訓練有素。
五人的小隊,射擊速度一分鐘能有一發半,這雖不是他寨中平時訓練時的最快速度,不過已經能有平時的八成了。
秦琬在後面看了一通,相當滿意地離開。戰場上因爲緊張不能盡展實力十分正常,能有八成都還不滿意的話,肯定是沒有真正帶兵上過陣的人。
只是他又在想,要是軍器監和制置使司不是盡搬庫存貨,發些最新型的貨色就好了。
河北禁軍中所使用的燧發槍操典,將一整套射擊流程分解爲五十七步。秦琬手下的火槍手們,將這五十七步練到了滾瓜爛熟,將射擊速度縮短到一分鐘兩發。
秦琬年初聚會的時候,偶然聽說京師神機營那邊,每一步驟都能在做得完美無缺的情況下,還能保證一分鐘三到四發,甚至最好的能達到五發的射擊速度。
秦琬當時都是不信,他手底下的火槍兵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依照步兵操典一日兩操,一年下來也就節慶時能休息一下,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士氣也是極高,到最後速度還不到神機營的一半,同樣是人,怎麼可能會差那麼多?
他只當是以訛傳訛。倒是後來寫信給韓岡,順便提過,韓岡的回信中也沒說對錯,只說等他任滿後調任神機營親眼看一看。
可惜戰爭沒能等到秦琬任滿調任,但秦琬從文嘉那裡得知了真相。神機營的子彈已經換了新品種了,紙包彈換成了紙殼彈。都不用再拆包,只要咬開來倒一點火藥進藥池,就可以直接塞進槍膛中,從而使得裝填速度一下子變得飛快。
火槍現在都架在城垛上,槍口傾斜朝下,要不是官軍使用的都是定裝好的紙包彈,要不是有團紙一起填進槍膛中,裝進入的子彈能自己滾出來。如果是換成了新型彈藥,也不用多此一舉了。
僅僅是將紙包的包裝改了一下,裝填速度竟然快了那麼多。秦琬不關心到底是怎麼想到的,也無暇感嘆這麼簡單的改變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他現在只是遺憾那種新型彈藥沒有配發到他天門寨。
秦琬一路走過來,槍聲不絕於耳,一團團濃白的硝煙不時拂面而至。
不過城下的壕橋卻在彈雨中,不斷地架在護城河上。
槍聲雖大,也壓不住架橋時的擊水聲,上百座壕橋圍繞了天門寨,遼人大有用壕橋將天門寨的護城河全都填起來的氣勢。
文嘉已經下令停止城中火炮進行阻擊。一開始的射擊,的確擊中了幾座壕橋,不過實際作用不大。只有火槍手們得到命令,對城下的“敵人”進行射擊。
是的,就是敵人。
秦琬平靜地看着被擊斃在壕橋旁的漢家子。一個又一個栽倒在他們以爲安全了的城牆腳下。
只要是在幫助遼人攻城的,那就是敵人。秦琬對方纔那羣老弱婦孺能有一百分的同情和仁慈,但對於城下幫助遼人推着攻城車,爲遼人修築營地,挖掘坑道的漢人,秦琬不覺得有必要看顧他們。
那些推車的國人,在快要接近護城河的時候,只要拋下壕橋,便能更快地跳入河中,逃出生天。後面看管他們的騎兵,都畏懼城上的槍炮,不敢靠近城牆,根本阻攔不了他們。
但他們卻還是順服地推着壕橋,架在護城河上。直到壕橋架起,他們才蜂擁上橋,你拉我扯地爭搶過河。
幫遼人修築營地,挖掘坑道,還能解釋成被逼無奈的舉動,可明明有逃跑的機會,卻還是幫遼人把壕橋搭上,卻怎麼也說不過去了。
他們不是自己人,他們是敵人。
秦琬的仁慈,從來不是留給敵人的。
轟的一聲悶響,並不算劇烈的爆炸聲中,前方一座壕橋熊熊燃燒起來。壕橋上幾團人型火焰手舞足蹈,慘叫的聲音簡直不像是人類能發出來,爭先恐後地跳進護城河中。
一座之後,又是一座,巨大的爆炸聲接連幾次響起在城牆下,秦琬走幾步路的工夫,已經有三座壕橋在水面上熊熊燃燒起來。
濃烈的黑色煙柱沖天而起,與淒厲的慘嚎同時在空中飄散。
焦油燃燒彈,以煤焦油爲主材,最外層是紙殼,包着黏糊糊的瀝青,更裡面還有其他煤焦油提煉過後的東西。是代替毒煙火球的守城兵器。
其效用極佳,卻生不逢時。自從火炮問世之後,所有其他類型的守城武器都沒落了,軍器監中多少作坊被撤併。武學的守城戰術教程中,這些武器所佔的篇幅也只有微不足道的幾頁。
這焦油燃燒彈雖好,但塞不進炮膛中,有火炮在,也不需要遠程攻擊。戰術目標縮減到配合火炮摧毀城下的攻城戰具。而絕大部分情況下,火炮面對任何攻城戰具,並不需要老式武器的配合。
天門寨的炮壘底層,就有專門用來清洗城牆腳下敵軍的射擊窗口,幾排霰彈從中打過去,能把一整條護城河全部都覆蓋到。調整一下角度,甚至羊馬牆都別想有活人。
所以天門寨中有上百門輕重火炮,燃燒彈卻只有幾十枚。填在倉庫中好幾年了,連校閱演習時都沒派上去練一練手。火炮的型號都換了兩茬,燃燒彈卻一直都沒有更新的同型武器,秦琬估計造這燃燒彈的工坊已經被軍器監撤銷了。
要不是這幾天城中火炮發射過度,必須節約剩餘的使用壽命,這些燃燒彈也不會從倉庫中被挖掘出來。
實際進行守城指揮的文嘉,雖然缺乏使用經驗,卻有着充分的頭腦,十分有耐心地等壕橋放置好、不能再行移動之後,再丟下燃燒彈。
燃燒彈就在點燃之後,通過架起的特製導軌,滑向下方的壕橋。導軌與燃燒彈一同配發而來。是輔助的發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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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軌從架子上長長地伸出了城牆外,上面有着簡易的瞄準功能,核心是長形的凹槽,裝在特製的架子上,可以調節傾斜角度。
架子上有一塊木牌,上面是導軌傾角結合城牆高度後所對應的射程。加上瞄準器,即使用瓦罐裝了油放在上面,也能準確地擊中城下的目標。通過這導軌遞送,現在每一枚燃燒彈都幾乎充分發揮了其設計作用。
不僅僅是秦琬正在走這西壁一段,其他三面城牆,現在都能看見有濃煙從彼處的城牆外升起。
雖然秦琬很遺憾倉庫中現在沒有更多的燃燒彈,不過已經有了足夠的震懾力。
一座座剛剛搭起的壕橋,就在燃燒彈的攻擊下,連同上面的人一起變成了水面上的火炬。
已經沒有人敢於走上壕橋,試圖過河的漢民們都儘可能從遠離壕橋的地方下水,自行遊過護城河。
只秦琬看到的這西城半壁,有壕橋十幾二十具,現在有七八具即將化爲飛灰。
而推動壕橋的宋人,這時候則四散而逃,絕大部分都一頭扎進了水裡,試圖遊過護城河。
但城頭上的一杆杆火槍瞄準了他們,將他們一一擊斃在河水之中。
不論他們怎麼叫喊,如何盡力地表明自己的身份,城牆上的子彈都沒有停止過。
“小心遼人混在其中,他們可能帶着炸彈。”秦琬說。
然後槍聲就更加密集起來。
城下的甕城中,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頭。
黑壓壓地簇在一起,王殊不禁想起了自家的胡麻田收割後,那一甕甕的胡麻粒子。
“這裡面到底站了多少人?”王殊喃喃自問。
“有三四千吧。”秦琬在身旁回答了他的疑問。
兩人現在都在南門上,並非是遼軍的主攻方向,眼前最大的難題就是甕城中的幾千百姓。
城牆腳下的敵人已經肅清,壕橋也一座座地被燒燬。遼軍的攻勢並沒有跟隨壕橋而至。
可想而知,遼人既然沒有阻止城中毀掉壕橋,那就意味着他們還有更多的手段。
換個說法,就是遼人只用一百多架壕橋,便將城中的防禦手段給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