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監!”
這一次是文嘉的聲音。
秦琬扭過頭,看着文嘉。
文嘉很少在這種場合發言。他一直都很注重維護軍中上下秩序,如果是在城中軍官集會的時候,他很少會公然表達自己的意見,而是回去執行走馬承受這屬於他的本職工作。只有在人數較少的情況下,他纔會主動出謀劃策,或是擔負一些軍事任務。
文嘉雖然不屬於天門寨的體系,可他現在公然發言,不論結果如何,日後就別想脫身。
秦琬不願拖累文嘉,他等了一陣,見文嘉神色依然堅定,方嘆了一聲,“……文走馬請說。”
文嘉急聲道:“若有賊人挾持良民爲質,都監當如何處置?”
秦琬心中一暖,寬慰地笑了一下,文嘉這是把前途放到一邊來幫他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他說了兩句,聲音又喑啞下來。
從古時起,對付劫持人質的案件,官府標準的處理流程就是殺賊,人質安全從來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後漢喬玄。他的兒子被賊人劫持,要求贖金。司隸校尉率人來卻投鼠忌器、不敢用強。喬玄便說,“奸人無狀,玄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要求司隸校尉立刻動手。最後三個綁架犯死了,喬玄的兒子也死了。喬玄事後還上書漢靈帝,“凡有劫質,皆並殺之,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奸路。”從此之後,官府來處理劫持人質的案子,只要是依法行事,成功結案,那麼就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賊人死了,另一個就是賊人和人質一起死了。絕不會出現,保住了人質性命卻讓賊人跑了還能成功結案的案子。
歷朝歷代,甚至立法嚴厲禁止向賊人妥協的行爲,這個嚴禁並不侷限於吃官飯的捕盜。若依照唐律,如果顧慮人質,不上前去抓捕罪犯,莫說捕盜的官吏,就是人質的街坊鄰里,也都要被判兩年徒刑——部司及鄰伍知見,避質不格者,徒二年——只有至親纔有資格要求顧慮人質安全,可以不受責罰。宋律也是一般,基本上就承襲了唐律。
而且依照最近都堂頒佈的編敇,甚至還加強了處罰,對鄰里的懲罰還是不變,捕盜若妥協退讓,事後可不是兩年徒刑那麼簡單了,肯定會流放——秦琬私下裡都聽人抱怨,朝廷現在越來越不顧臉面了,千方百計把人趕到邊疆去屯墾。
到底這敇令有多少成果,秦琬並不清楚,反正秦琬這幾年完全沒有再聽到過劫持人質的事了。
即使是太行山中已經存在了幾百年的太行羣盜,過去時常下山在鄉間劫掠富戶,綁人求財,在定州、保州這些就在太行山邊上的軍州民間,名氣很是響亮,可如今他們都不見了蹤影。
北地的鐵路這十幾年已遍及各縣,經常出行的百姓比過去多了幾十倍,對盜匪來說,可供打劫的對象也就多了幾十倍。各地的刑案數量大幅增長,而且由於交通頻繁的原因,外來的犯罪者在其中所佔比例越來越大。
三年前,因爲各路上報劫持人質、搶劫車輛的事件太多,甚至連運行在幹線上的列車都被太行山下來的盜匪搶了一回,嚴重影響到了各地的鐵路運營——換句話說,就是北方數以百計的豪門世族和朝廷的錢袋子被搶了——故而惹動了都堂,調集太行周邊四路聯合作戰,河北、河東、京西、開封轄下各縣,都出動大批鄉兵、快手,配合鐵路總局的護路軍,由沈括統領,共同剿滅太行羣盜,並清理四路州縣騷擾鐵路的盜匪。
太行山那些盤踞山中百多年、乃至幾百年的寨子,一個個都是高牆深壘,地勢絕佳,山坡頂上三四丈高的寨牆絕非罕見,只是在火炮面前,舊式的防禦體系毫無意義,沒有一座能扛過三天。
半年多的聯合作戰下來,往嶺南、西南和西域去的道路上,扣着枷鎖的人犯不絕於途。
一時間,太行山中只要有人聚居,就會被視爲匪窩。許多太行山裡面的村子都被打了包袱卷,一齊發配到邊疆遠地去了。或許其中有些無辜之人,但要說有一半的人家做過黑活兒,還真的沒得可辯的。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逃去了遼國,現在也不知道在遼國哪裡給契丹貴人們做牛做馬。
律法森嚴如此,便使得許多賊人爲之斂手。北方地界,一時大安。
天門寨眼下的困境,正要細論起來,也不過是遼人拿了千萬百姓做人質,脅迫城中爲之妥協。
如果按照文嘉的說法,閉門不納就有了律法上的依據——但這只是小事。依照軍律,敗兵反衝戰陣,殺之勿論!秦琬有充足的理由爲自己辯解。
但許多人之所以猶豫,是因爲身懷良知,惻隱之心難以安撫。
所以文嘉的話,更重要的是讓秦琬可以大義在身。閉門不納,不是膽怯,不是爲一己之身,而是爲了避免遼人一次次故技重施,讓更多的河北百姓遭此劫難。正如喬玄所言,是爲了避免“開張奸路”。可以讓猶豫不決的人,良心得到平安。
秦琬知道文嘉的規勸有理,但眼前這裡不是一個兩個人質,可是有着幾千,甚至上萬的百姓。一個個鮮活的面孔就在眼前,這讓他怎麼下令?
秦琬扶着雉堞,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無能。
就算是十倍的遼人,秦琬都沒有怕過,即使是冒着性命之險出門夜襲,他都沒有猶豫過,但要他眼睜睜地看着如此之多的大宋子民死於眼前,他實在無法硬下心腸。
見秦琬還在猶豫,文嘉更急切地勸說道,“都監,如果今日開城,也難以救下百姓,只會讓天門寨與之俱滅,而且以遼人虎狼之性,日後又怎會不用於他處?一旦北虜來犯,一路將無噍類,自此河北百姓永無寧日。”
這話比之前隱晦的提醒更加明確了。好幾個將校聞言一振,先後叫起,“都監,走馬說得對,不能開門啊。”
“開門北虜就會衝進來。不是救人,是一起死啊。”
“今天讓遼狗嚐到了甜頭,日後定有更多百姓吃苦!”
到最後,七八張嘴異口同聲,“都監,不能開門啊!”
秦琬回過頭,勸他不要開門的聲音就更加大了。但說話的人,還不到人羣的一半。
剩下沒開口的佔了大部分,有人是不肯出頭,也有人則是猶豫,更有人即使明知是錯,但還是想要將百姓放進城來,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秦琬望向他手下一個得力的馬軍指揮使。這位永遠都是昂首挺胸,精神頭十足的軍漢,現在耷拉着腦袋,什麼反應都沒有。
快到四十了,他才娶了妻。岳家是附近村子裡的富戶,秦琬剛剛喝過他的喜酒。
大戰起時,他渾家就在天門寨裡,但岳丈一家十幾口卻是都留在了外面,外面的幾千一萬人中,說不定就有他渾家的孃家人。
秦琬又看了看他的一名親兵,這位相貌樸實的年輕人,滿是乞求,他就是本地出身,因爲爲人老實,做事認真,被派到城衙打雜,秦琬接觸過幾次後,覺得可用,又將他擡舉起來做了親兵。他的家人都在寨外,沒能來得及逃進天門寨。之前只以爲全家都受了難,現在上萬人在眼前,他心中又如何不期待其中有自己的家人?
天門寨中,只有一半士兵是外地駐泊而來,另一半是當地的土兵。如果現在下令閉門不納,至少有一半人會完全失去鬥志。
時間就在秦琬的猶豫中過去。
萬餘人黑壓壓的如同潮水,向天門寨的四座城門涌來。
他們開始奔跑的時候,還是被後面人的推動,一步步地走,現在已經形成了慣性,開始奔跑起來。
只要稍慢一點,就會被後面的人趕上、推倒,被一隻只腳踩上來,再也爬不起身。誰都不敢稍停腳步,就是前面的人倒下來,他們的反應也只會是踩過去。
混亂的人羣毫無秩序,卻無可阻止地衝向天門寨,就像破堤的洪水,沒有什麼能阻擋他們。
主張閉門不納的文嘉等人,已經不再催促秦琬了,只要秦琬繼續猶豫下去,那就是最好的結果。既然城上勢必無法對百姓開炮射擊,阻止他們接近城牆,最後肯定會來到城牆底下,那麼什麼都不做就是最好了。
在文嘉的焦急中,秦琬沉默地舉起千里鏡。
鏡頭中,一個母親摔倒在地上,也許是傷了腳,也許是被人踩踏到了其他地方,一時間怎麼也掙扎不起來。
跟絕大多數遭難的女性一樣,她在臉上抹了一層黑灰,身邊還有一個小女娃子,應該就是她的女兒。
小女兒才三四歲,扎着紅頭繩,跟她孃親一樣臉上抹了黑灰,正哭喊着,拉着孃親的手。
母女倆此時已經落到了人羣的最後面,跟在後面的遼兵正一個個地趕上來。
母親幾次撐起身子都沒能站起身,她絕望地放棄了掙扎,開始拼命地推搡着女兒,叫喊着驅趕女兒快點跑開。
小女娃兒被母親推着罵着才聽話地往前走了,走了兩步,回頭望望,再被罵了,又跑了兩步,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她可憐巴巴地回頭看看孃親,又爬了回來,抓着孃親的衣角,怎麼也不肯放開了。
母女倆抱頭痛哭,一名遼兵貓戲老鼠一般邁着慢悠悠的步子追了上來,手裡提着溼漉漉的刀,緩步走到了她們的身邊。
秦琬平靜地放下了千里鏡,不需要再多看了。
這對母女,最終幫他下定了決心。
“耶律乙辛可以不要臉,我卻不能不要。”秦琬寧寧定定地說道,“城外皆是皇宋子民,我等吃穿皆來自於百姓,豈能拒之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