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劇烈地喘息着,只感覺肺都要燒起來了。
他從來沒有感覺到空氣是如此的甜美,即使其中充滿了濃烈的硝煙味。
他身邊的洞口裡,跟着爬上一人,接着又是一個,一排士兵魚貫而出。
每個人出洞時,都是爭先恐後,出來之後,也是一般地大口喘氣。
秦琬終於知道爲什麼暗道裡不能走馬了,不僅僅是低和窄,馬匹在裡面喘口氣,能把周圍人都憋死。要不然就是人把馬憋死,馬把路堵死,最後人也一起憋死在裡面。
當初第一次進來的時候,跟着秦琬也就三四人,雖然覺得低矮陰暗,卻也沒有呼吸不暢的感覺,現在一氣走過兩百多人,卻沒走多遠就覺得憋悶難當。
秦琬多喘了兩口氣,直起腰來。向外多走了幾步,讓後面的人能儘快出來。
這條暗道,並不是從天門寨的內側牆根到外側牆根,那樣太容易暴露。內出口在一座普通的倉庫內,距離城牆有二十多步。而外出口在城壕內側,羊馬牆向外的一個突出部,就是一個棱角的尖端,如果下城防守,可以作爲炮壘。一般情況下,此處很少有人逗留,自是很難發現腳底下暗藏的通道。
接近一人高的羊馬牆,避免了暗潛出城的秦琬一行被遼軍發現的可能。
自秦琬出來後,半刻鐘的時間,前前後後從洞中出來了兩百人。爲了輕便,所有人身上都沒有着甲,只把各自的燧髮長槍帶上了。秦琬沒帶長槍,只帶了佩刀,不過身上帶了四把短槍。
這兩百人,都是秦琬從營中特地挑選出來的精銳,是被他操練了幾年的強兵。不用他多吩咐,也不用下面軍官催促,稍稍喘息了一陣,恢復了狀態,就都十分自覺地按都按隊排好了隊列。
其中有一隊,一半人是身材高壯、膀大腰圓,另一半則高低不一,只是所有人身上都揹着鼓鼓囊囊的大號揹包,卻沒有帶着長槍。
將晚的時候,天黑得很快,秦琬從下城,到帶隊穿過暗道,從頭到尾也不過是十五六分鐘的樣子,但現在的天上已經能看到幾顆閃爍的星子了。
雙方的火炮一直都在轟鳴着,加起來足足上百門的在吞吐着火焰,戰場的上空,每時每刻都有炮彈呼嘯而過,將史上規模最大的炮戰的持續時間不斷延長。
所謂的史上規模最大的炮戰,這話是昨日文嘉開玩笑時說的,炮口噴出的烈焰,絢爛如花,花開朵朵,讓秦琬不經意地想起。
這就像是前兩年在京師大賽馬場中那匹鼎鼎有名的太平調,一年之間,把所有甲等賽事的冠軍牢牢攬在自己懷中,可謂是首開紀錄。雖然秦琬知道,這個記錄日後肯定會被打破,但畢竟是第一個。想起來,總有幾分自得。
“都好了?”見已經整齊列隊,秦琬問道。除了他之外,人人嘴中銜枚,靜靜地等待着他的命令,看不出有一個畏懼膽怯的,秦琬一笑,這就是他常年練兵的成果,“好,我們走!”
秦琬返身當先而行,士兵們全都將槍彈背好,跟在秦琬的身後,悄然無聲地在羊馬牆內急行。
遼人的發射炮彈集中在城門附近,帶着巨大動能的炮彈呼嘯而來,狠狠地撞擊在城門及其周圍的城牆上,十丈方圓之內,碎石橫飛,更可怕的是在呼嘯中飛行的炮彈,都在城門前鋪了滿地。只聽到聲音,就讓人不禁縮起了脖子。
幸好這條暗道出來後,只要繞上小半圈就能抵達渡河點,並不用經過城門,外側又有羊馬牆保護,偶爾飛來幾片碎石落到頭上,卻比炮彈好多了。
靜靜地走過了一百多步,毫無損傷抵達渡河的地點,八丈寬的護城河,當然是蓄滿了水,城壕最深處,超過了一丈,無法趟水而過。槍支又懼水,更不可能泅渡。如果是坐守城中,這是最好的防衛手段,可如今是要過河,卻是成了擋路的難題。
幸而城牆上早垂下了原本用在城頭,可以防彈防箭的竹排。這些竹排在設計的時候,就考慮過配合出城夜襲的計劃,可以直接用來橫渡護城河。儘管載不了多少人,比不上正經的船和筏,但目標也只是一條稍微寬一點的水溝而已,足夠用了。
藉助這三十多架竹排,秦琬的隊伍用最快的速度渡過了河。
竹筏透水,竹筏上的人又稍稍多了一點,過河後,秦琬的靴子裡已經浸透了水,小半個腿肚子都溼透了,夜風一刮,腳心生寒,但秦琬身子已經開始發熱。
兩百多人在暮色下彎腰潛行,頭頂的天空中,時時刻刻都有炮彈呼嘯而過,再沒有工事可以防禦,隨時隨地都可能有一枚炮彈過來。
不過在靠近城壕的半里之內,土地經過了修整,外高內低,向城壕傾斜下去,直到城壕對面,才陡然高起來。
從遼人的位置上,不論是眼睛,還是炮口,都很難對準秦琬一行,唯一要在意的,還是運氣。
秦琬平靜地快步走着,將精神集中在前方,帶着他的人,走過了危機四伏的半里路,來到了那射手潛伏的地方。
之前提前用繩索吊了人下去聯絡,那位孤單射手此刻已經得到了消息。
他一直都是趴在地面上,用手中的長槍瞄準遠處,直到秦琬抵達身邊,他才匆匆半跪而起,向秦琬行禮,“都監!”右手還把槍攬在身旁。
秦琬都沒在意射手的失禮。如他這般的射手,都是神機營中千挑萬選出來的精銳,每一個都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每一個都有着與神機營都頭相當的官職。
平時都在京師中訓練,直到開戰時,才配屬到了路中。定州路上就只有一個小隊,以天門寨位置的重要,也才分了兩個。每一位手中的槍械,以及彈藥,都是機密中的機密,若是有所損失,即使秦琬都逃不過罪責。
“好了,不要多禮。你說的那條大魚跑了沒有?”秦琬現在最關心的還是他的“大魚”。
他向半里外望去,此刻天更黑了。
連月色和星光都變得黯淡的夜晚,秦琬什麼都看不見,也不知這位射手到底是怎麼瞄準開槍,據說神機營挑選神射手,都是眼睛要比鷹還好。來自京師的射手能看清遠處的動靜,他卻只能從聲音上,判斷出從城上發射來的炮彈,集中在哪一片。
自城上開始開炮,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小時,秦琬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入網的大魚此刻已經遊走了。
讓秦琬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的,是射手搖了搖頭,“城上開炮之後,下官就沒看到那邊有多少動靜了。那裡有一個洞,人全都躲在裡面。”
“另外有沒有出口?”
“應該是沒有,前面還是有人想從裡面出來,之後小人又開了兩槍,有一槍命中了,另一槍似乎打飛了。”
“做得好!”秦琬已不需要多問了。
從後方的軍營到前線,在遼人挖掘出來的一片坑道外側,留出了騎兵突擊的通道。如果之前是因爲擔心被城上發現問題而遭到火炮集火,讓“大魚”陷入更大的危機,但現在這個顧慮已經不存在了,遼人的兵馬隨時可能會出現,不論是坑道,還是這邊的突擊通道。
時不我待,現在只需要行動。
夜色下,一羣黑影正徐徐而進。
秦琬親自帶了三十多人,潛行在最前,身體緊貼着地面,甚至到了手腳並用的地步。
來自後方的炮聲更加猛烈了,而炮彈的落點則開始向前推進。即使現在不當分心,秦琬還是暗暗讚了一句文嘉對時機的把握。
只剩百步不到,擡起身,已經模模糊糊能看見前方,秦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鬆了鬆因潛伏而緊繃的身體,急促地吹響了口中木哨,但更重要的信號,還是秦琬向前衝擊的背影。
更多身影一躍而起,緊隨在秦琬身後。
攜帶揹包,身材高大的士兵幾步就衝到了最前,甚至越過了秦琬,他們已經丟下了揹包,手中卻拿着一個個帶柄的圓棒。他們是擲彈兵,大宋軍中最新的兵種,用手投的炸彈擊破當面的敵軍。
短短的十數秒,秦琬和他的人已經將距離縮短到了一半。前方的坑道中有了反應,藏身其中的遼人終於發現了來襲的宋軍,發出了一陣慌亂的聲音。
秦琬疾步前衝,兩柄短槍已經到了掌中。
只隔二十步,衝在最前的擲彈兵,用力揮下了手臂,炸彈旋轉着,準確地飛向了前方的坑道中。
十幾道身影,跳出了坑道,反衝而來,幾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面前。
前方刀光一閃,剛剛投彈準備後退的擲彈兵慘叫着斜飛了出去,一名遼人出現在秦琬的眼前。
猙獰的面孔已清晰可辨,秦琬收攝心神,右手一擡,槍口已瞄準了對方,食指一扣,砰的一聲巨響。僅僅五步的距離,可那個遼人閃電般的身子一斜,趕在秦琬開槍的前一刻,避開了槍口。又是一腳飛跨而出,直接越過了四五步的距離,一刀攔腰橫斬了過來,刀光破風,帶起了一聲呼嘯。
砰。
遼人帶着猙獰的神色倒了下去。
秦琬仰倒在地上,左手上的短槍冒着硝煙,唰地起了一身冷汗。
如此武藝,甚至能閃過子彈的高手,秦琬過去見都沒見過。
眼角人影一閃,又是一人殺了過來,還倒在地上的秦琬一時走避不及。
秦琬的親衛終於追了上來,一見秦琬危在旦夕,大驚之下立刻挺槍而出。那遼人雙手各掌着一把腰刀,擰身避開槍刺,一閃就撞進了人羣,一閃、一撞、一踢,雙手如同飛燕一般左右兩刀揮過,三名親衛毫無反抗之力,瞬息間便二死一傷。
而那遼人連停也不停,身形一轉,又直衝秦琬而來。
砰的一聲。
遼人難以置信地瞪着眼,但還是不甘心倒在了地上。
秦琬甩手丟掉了第三支手槍,掏出了最後一把,心都冷了下來。
衝出來的遼軍只有十幾人,但人人都是一身武藝,秦琬出自將門,武藝在軍中已是百裡挑一,但這些遼人,一個個竟都是萬里選一的人才。
秦琬雖然不知道這些遼人護衛的對象到底是誰,但身邊能有如此精銳,又怎可能是普通的大臣,肯定是條大魚,只是,他已經無力去慶祝了。
精銳的擲彈兵就在幾秒之間就被砍殺殆盡,跟隨着秦琬,衝在第一線的精銳,轉眼就只剩下三五人還能站着。
一手持槍,一手持刀,面對同時衝過來的幾名遼人,秦琬緊緊咬住了牙,死亡從來沒有如此之近,但他已經無暇恐懼,就是死,也要多帶上幾個人。
轟的一聲巨響,正如砍瓜切菜一般斬殺宋軍的遼人高手皆是齊齊一震,全都停住了手腳。
爆炸聲,接連不斷,回頭看時,坑道中已是一片火光,方纔丟進去的炸彈,終於爆炸了。坑道狹窄,爆炸的威力都會被集中起來,待在裡面可不好受。
秦琬哈哈大笑,就是這麼一耽擱,拖在後面的士兵都衝了上來,將他重新護住。
身邊聚集的兵力越來越多,而遼人卻沒有更多的人出現。
即使是萬里挑一的高手,也決然擋不住幾近十倍的成陣列的士兵。
可這時候,炮聲的間隙中,依稀的一陣馬蹄聲傳來,讓正欲重新組織手下攻擊的秦琬爲之一頓,再回頭看城上,事前預定的撤退燈號急促的閃爍。
“退!”
秦琬咬了咬牙,恨恨地叫着。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竟然是功虧一簣。
當着敵人的面撤離,比進攻困難十倍。秦琬坐鎮在最後,但那些高手並沒有追來,反倒又退回了坑道中,但秦琬,最後看了一眼那藏着“大魚”的坑道,然後不再猶豫飛奔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