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牽着小兒子的手,韓鉉、韓欽亦步亦趨。經過院中,又有兩名親隨從角落裡走出來,跟在後面。
一行人走出書房小院,哐的一聲,書房院外的守衛麻利地給院門掛上了鎖,並把唯一的鑰匙交給韓岡的親隨。
韓岡的外書房裡面機密卷宗數目不少,漏出去一份兩份,都是能要人命的。
韓岡若不在書房,院子就一把大鎖鎖住。下人打掃書房,也都是當着韓岡的面,尋常收拾書桌,都是韓岡親自動手。
站在院門前,韓岡回頭過來,“你們是跟我回後面?”
韓鉉和韓欽兩兄弟,極有默契地同時搖頭。這段時間後院不安生,他們做兒子的,可沒膽量去觸黴頭。
韓欽打了個哈哈,賠着笑道,“時候不早了,大人還是早些安歇,兒子明天早間過來給大人請安。”
“就會作怪。”韓岡擺手放了兩人,想想,又叮囑了韓鉉一句,“三哥。回去後看書不要看得太晚,傷眼。”
韓鉉扶了扶眼鏡腿,厚厚的酒瓶底後面,雙眼眼簾垂下,低低地應了一聲。
韓家老三愛讀書,喜讀書,刻苦認真在京師衙內圈裡面是有名的。不論是經術還是自然格物,他都花了大功夫去學習,最後弄出了一對厚厚的酒瓶底子,拿掉名匠打造的水晶眼鏡,就是一個半瞎子了。
韓岡提醒過韓鉉,便帶着小兒子返身回了後院。
目送父親離開,韓欽臉上的笑容早沒了,眼角上挑,嘴角扭曲,彷彿要殺人的模樣,“哥哥,我出府一趟。後面有事,幫我支應兩句。”
韓岡最後沒有提醒他,但韓欽沒有忘記,他還被留了功課。
韓鉉皺起眉,他是書呆,但不是糊塗蛋,韓欽這模樣,明顯要去鬧事的。他伸出手,攔住了韓欽,“四哥,不必這般着急吧?”
韓欽撥開韓鉉的手,“小弟性子急,等不得。”
韓鉉一把抓住韓欽的袖子,回頭看看院門口的守衛,那幾個早知趣地躲到了幾丈開外。
他扯定韓欽,低聲急問,“爹爹讓你去查,也沒讓你今天就查。現在夜都深了,你怎麼查?”
“有什麼好查的?東院那裡早查清楚了。”
韓欽他這個機靈,哪裡能不清楚,父親要他好好查一查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一幫子人,肯定是因爲他們拿了自己的招牌私底下做了些不該做的事。
以他父親的性子,事情沒有十拿九穩,絕不會說出口,既然說了,那就不會有錯。
韓欽這時候見韓鉉死拽着不肯放手,倒是笑了,“哥哥你也別怕我犯糊塗。”
看見韓欽臉上的笑,韓鉉的手抓得更緊,半點也不敢鬆,緊張地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韓欽笑道,“我一會兒先去東院找人,先把底起了,見了人也好說話不是?”
韓鉉不耐煩起來,“我問得是這個嗎?豈不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哥哥你放心,小弟肯定會小心的。”韓欽小心翼翼地在韓鉉越扯越緊的手裡,保護自己的衣袖,“也別擔心小弟會犯法,他們不配啊。”
現在有多少隻眼睛盯着自家的父親,韓欽多少知道一點。自家父親的名聲清潔如玉,韓欽這做兒子的又哪敢往父親的臉上抹黑。他們幾兄弟,欺男霸女的事,可從來不敢幹。即使眼下火燒心,韓欽也還記得做事該有的分寸。
韓鉉卻不敢貿貿然就相信他,還在盡最後一次努力,“爹爹可是想要你自己把人給認清的。”
“記住教訓更重要。從下次開始,我會好好把人認清的。”
一轉念的工夫,韓欽都已經下定決心,如果當真有人敢敗壞自家的名聲,那就送他們去南洋的種植園種甘蔗,可以隨時隨地嚐到甜頭。
既然他們想仗一仗宰相家的勢力,那就讓他們看一看宰相家兒子能有什麼手段。
……
一刻鐘之後,韓岡得到了自家四兒子負氣出門的消息。
“四哥還是這麼毛躁的脾氣。”韓岡並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失望,老四這個脾氣,也不是能做大事的。
“有沒有人跟着?”雲娘關切地問道。
“放心,有伶俐人跟着。”韓岡道。
“還是派人去追四哥回來吧。”嚴素心更加擔心,緊張地說,“官人,四哥到底是怎麼了?”
“受了點氣,要找人泄泄火。”韓岡說得輕描淡寫。
周南卻不信,“沒那麼簡單吧。官人等閒也不會給他氣受。”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問着,盡力都不去提不在場的王旖。
韓岡剛剛從王旖的房中出來,從他的臉色上看得出來,他的妻子還是沒給面子。
韓岡對此也無可奈何,他當然希望家中和睦,也能理解王旖,但他實在是不能答應王旖的要求。
原則問題上,即使是至親也不能讓步。
自家的兒子是兒子,別人家的難道就不是了?身爲朝廷命官,又豈能臨戰而逃?
而且作爲一個父親,兒子既然想建功立業,應該是全力支持,而不是扯後腿。
只是當韓岡看見王旖爲了兒子日夜憂心,甚至因爲聽說遼軍主力正當保州正面,已經開始越境,而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狀,反觀自己卻依然能夠冷靜地進行分析和決斷,韓岡不免在想,是不是自己太無情了?
……
都堂中,燈火下,章惇正呵呵笑着,“這值夜就沒好事。”
宰相笑聲暢快,可他面前幾位官吏,就沒一個湊趣地賠着笑。
擺在章惇的桌案上,兩張只有幾個字的紙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遼軍兵圍天門寨。
遼主車輦已越境。
前一條意味着遼軍終於決定將戰事升級,開始要打通南下的主通道,後一條,象徵意義比軍事意義更強,給了那些還幻想着遼人此番只是威嚇,並非決心開戰的主和派一個響亮的巴掌。
這下朝堂內外就能一個聲音說話了。
章惇提筆,隨手畫押,將兩份紙箋交給堂吏,“速速送去韓相公。”
堂吏接令就走,章惇嘿嘿又笑了起來,“玉昆家裡這下子怕是又要鬧了。”
因爲兒子的事,王氏前幾天跟韓岡大吵了一架。
章惇也只是隱隱約約聽到一點風聲——大臣家中的私密事,反而比宮闈秘聞更難泄露出來——這兩天在韓岡臉上也沒看出來。
王安石的二女兒,章惇也見過,一貫深明事理,是韓岡的賢內助,說起來頗讓人羨慕的。
但遇上親生的兒子被派去了邊州任職,直面敵鋒,她還是接受不了——終究是女人。
之前在遼軍開始南下,兩國局勢日趨緊張的時候,章惇就聽說王旖在催促韓岡早點將兒子給調回來,韓岡當時勸住了。
當前幾天,遼軍紛紛越過邊境的消息不斷傳來,韓岡就勸不住了,鬧到最後,事情在都堂內就傳開了,雖然還沒傳到外面,估計也不用多少時間了。
章惇能拿韓岡開玩笑,而在場的哪個官吏,卻都不敢應聲。一個個像綁了嘴的鸕鶿,傻不愣登地垂頭站着。要是給韓岡聽說都堂裡面有下吏公然說他家中短長,那真的別活了。
韓岡還沒到,同值夜的呂嘉問已經得到消息先來了。
比起章惇的輕鬆,呂嘉問就緊張了許多,一路走過來,臉色發黑地跨過門檻,抓住章惇問到,“北虜是決定主攻定州路了?”
“先坐下說。”章惇指了指旁邊的交椅,安坐如山,“以我觀之,乙辛似乎不當如此不智,但車輦即在定州,就先當如此好了。”
耶律乙辛的旗號就在定州路,但誰也不能說這不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伎倆。說不定河北禁軍主力趕去定州路上,遼軍就從高陽關路的白溝驛突破了。
呂嘉問一屁股坐下,恨聲道,“乙辛蠢材,也不看看我皇宋軍備,攻我河北,是自尋死路。”又是嘆氣,“還是寨堡修得少了,前幾年就該多修幾座!”
發狠了幾句,他問道,“子厚相公,你看北虜兵鋒當如何抵擋?”
章惇就在旁邊看着呂嘉問表演,聽到他問,“河北軍事已經交託給李奉世了,得看他怎麼安排。”
呂嘉問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李奉世又不會打仗!”
“望之!”章惇低喝一聲,滿是警告之意。同時都堂成員,李承之的任命也是都堂的共同決議,這個節骨眼上若是傳出都堂內部有人拆臺,不知要鬧出多大的亂子。
呂嘉問立刻一臉歉然,聲音也低了兩分,硬是扭過話題,“熊本那邊可有消息?”
“河東何須擔心?熊本手底下的兵將,都是當年吃過苦頭的。”
當年遼人偷襲得手,突破了雁門關,河東飽受重創,好些年沒能緩過氣來。這一番遼人捲土重來,河東軍不用人督促,上上下下都把各個關隘看得死緊。
“既然河東有餘暇,那能不能爲河北分擔一點。”呂嘉問問道。
代州有崇山爲障,鐵道爲援,遼人舉國之力也難以攻克,據有不過十載的神武軍,戰略要地上也築有新式寨堡,因爲闢居山外,深入遼土,故而囤積了大量軍資,有八千駐軍,上萬鄉兵,加之有代州爲其後援,遼人想要拿下神武軍,少說也要準備付出三倍以上的傷亡。
河東之固,這是公認的,但一直縮在窩裡不動彈,這跟烏龜有什麼區別?
“北攻大同?”章惇反問,旋又搖頭,“大同不易得。河東易守難攻,大同亦是河東之地,自也不會例外。這幾年,遼人在河東修了寨堡數量不在少數。”
“也不必一定要攻下大同,作勢即可。甚至可以一邊大張聲勢北進,一邊拈選精銳,自代州向東入飛狐陘。”呂嘉問應是之前就考慮過了,說得極爲流暢,“拿下靈丘、飛狐,自紫荊關東出,直逼易州,與河北軍夾擊北虜。雖說飛狐陘道險難攻,但只要做出聲勢,不愁北虜不抽調兵力來防備。”
章惇搖了搖頭,呂嘉問紙上談兵倒是頭頭是道,可惜就像是對着地圖來定路線,看着就幾里路,誰知道要過幾重山,都是不顧實際一廂情願,“河東河北合力並擊南京道的遼軍,耶律乙辛不足平,說起來也的確不錯。太宗皇帝當年也覺得遼國主力遠在塞北,遼主號爲睡王,治政用兵皆難孚衆望,只要天兵猝發,析津府指日可下。但結果呢?……以太行地勢,除非攻下飛狐口,否則絕難調動北虜主力,可望之你也知道,遼人只在靈丘,就修了四座城寨,最少的一座都有十幾門炮。”
太行八陘中,飛狐陘是排名靠前的險道。宋軍出瓶形寨【平型關】,沿着飛狐陘一路向東,首先面對的就是佈置在靈丘縣的壁壘防線,打破了這一道防線,就是百里峽谷,其中最險段當地稱爲四十里黑風洞,兩側懸崖高聳,幾乎看不見天光,遼人在這裡也是築有要塞,最是險要無比。想要強攻不知要丟多少人命。但不能拿下這一處隘口,怎麼讓遼人放棄在河北的戰略,回師防守飛狐?
呂嘉問一點也沒因爲章惇的否定受到打擊,眼睛一眨不眨地對着章惇,更加熱切地道,“子厚相公,只要河東能盡全力攻打便可,一旦靈丘告急,不愁北虜不回兵。”
“熊本此人,豈會爲人做嫁衣裳?”章惇搖頭。
如果能攻下飛狐陘倒也罷了,那樣是兼有河東河北之功,就是李承之也要低頭承情,熊本不用人催促都會去拼命做的。說句實話,若飛狐陘能拿下來,之前都堂兩府就不會選熊本去河東,把這麼一份大功勞送給他。
實際的情況是,以遼人在飛狐陘的守備情況,河東軍根本攻不下來。損兵折將只爲了讓河北輕鬆一點,熊本老糊塗了纔會聽從這種命令。死傷多了,背罵名還不是他熊本?!
“若都堂嚴令,熊本又如何敢有異議?”
“玉昆之意難明。”章惇搖頭,推脫之意分明。
呂嘉問則雙眼一亮,終於聽到了他想聽到的回答。
遼人準備南侵時,正因章惇、韓岡相互牽制,又不願平遼之功讓予他人,故而就把河北河東一分爲二。要不然選一人宣撫兩路……
“那章韓二相還能坐得安穩嗎?”
那是之前有人問起時,呂嘉問反問別人的話。
當時呂嘉問拿着章惇和韓岡做理由,可他本人同樣是不願意看到李承之或者熊本,立下太大的功勞。
但現在遼軍南侵之勢已成,形勢已有變化。
遼軍如同重錘懸於頭頂,呂嘉問確信,京城之中,對李承之是否能抵擋得住遼軍進攻感到悲觀的絕非少數。
歸根到底,李承之也沒打過仗,郭逵當年能力抗遼寇,他不一定能做到。當初都堂決定他去河北的會議,呂嘉問又不是沒參加,很清楚當時的情況。都堂根本就沒準備與遼人全面開戰,只是擺出一副不惜一戰的架勢而已。
就像街頭兩個地痞爭地盤,把手底下的人都拉出來擺下陣勢,一邊以爲這一次不過是劃道道講規矩,不會打起來,哪裡想到對方拔出刀就砍過來了。
而且因爲京畿和大名暴雨成災的緣故,河北方面的準備至少被耽擱了半個月,以倉促無備之身,對早有預謀之敵,究竟能有幾分勝算?呂嘉問覺得一隻手伸出來,還要再屈兩三根手指。
一旦河北有變,都堂中對遼態度最爲強硬的韓岡,就會是士民怨恨的焦點。誰讓韓岡發表了那麼多不惜一戰的言論,還把嫡長子送到了邊境上。
所以章惇會說一句“玉昆之意難明”,正是因爲都堂對遼方略的主導者就是韓岡。
呂嘉問已經從章惇的話語中,聽到了幾分不滿——對韓岡的。
“遼主寇邊,已是百年未有之事,遼主車輦越境,更是景德以來第一回。事涉皇宋安危,都堂不可置身事外,推與李奉世一人負之。”
呂嘉問的意見似是合情合理,章惇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幾分期待。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至少能逼韓岡讓渡出手中的一部分權力。
如今朝局穩定,都堂諸人都是受益者,即使呂嘉問也不願破壞現在的平衡。藉機趕韓岡下臺那不現實,呂嘉問從來沒想過,但韓岡手中的勢力範圍,卻不一定是固定的。
章惇嘴角抿起,久久無言,看起來已經被呂嘉問的提議打動了幾分。
只是心中,韓岡許久之前說過的幾句話翻了起來。
“知道當年小弟在隴西隨軍時,最煩的是什麼?就是明明隔了幾千裡,卻還在背後指手畫腳的人。”
“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那是張子房,可不是文、呂之輩。”
“隔了上千裡,對前線形勢連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對戰局的變化更不可能及時作出適合的應對,憑什麼要求將帥聽命從事?”
“這些還算好。更有一等惹人憎厭的,是視軍前千萬將士性命爲刀槍,不用殺賊,反倒用來攻取政敵。每日只盼官軍損兵折將,半點仁心也無。”
似乎是當年在南下援救廣西的路上聊天時說的,如今回憶起來,卻彷彿就在昨日。
“望之。”章惇嘆了一聲,“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堂既然已經封壇拜將,前線軍略便一體交託與其人,都堂剩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結果。勝則賞,敗則罰,適時走馬換將,以應新局。”
呂嘉問想說話,卻被章惇攔住。
“設制置使是爲了什麼?就是爲了統掌一路兵馬,以便及時應對軍機敵情。要是對制置使所擬方略還指手畫腳,作何制置使,乾脆直接指揮各路將帥好了。不過……”說到這裡,章惇話又一轉,“望之你的提議其實也有道理。只是河東的確不能貿然進攻,還是得相信熊伯通的判斷。”
呂嘉問皺起眉,問,“相公的意思是?”
章惇一笑,“陸上走不得,但海上能走是不是?”
是機會,章惇也不會放過,只是不能讓呂嘉問如願以償罷了。
“什麼海上能走?”韓岡人隨聲至,甚至把通報的守衛都甩在了身後。
“玉昆,你可終於來了。”
章惇大笑着長身而起,迎接韓岡,沒有去看呂嘉問的臉色。
韓岡進來,匆匆與章惇和呂嘉問見了禮,問,“在說什麼海上?”
“玉昆,此事不急,先放一邊。”章惇抓着韓岡,把另一份文書遞到面前,“這份名單,沒把幼兒算進去吧?”
韓岡掃了一眼擡頭,卻是京師水患的死亡名單,他看了看章惇,而後點點頭,“的確只記了戶籍上有姓名的。”
章惇又問,“開封府之前統計的傷亡數目,也沒有計入幼兒吧?”
“的確。”韓岡點頭。
黃裳之前帶來的傷亡數字,不論是暴雨災害帶來的傷亡,還是之後加上病症的死亡,都沒有把嬰幼兒算進去。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戶籍造冊,一般都不會將七歲以下的幼兒編入籍簿之內,便是宗譜列名,也不會太早。
儘管在這個國家醫學技術不斷進步的情況下,開封府——目前大宋全國也只有開封府纔有相對最爲準確的數據統計,以及最好的醫療水平和制度——新生兒死亡率已經降到了百分之八,對比過去生四個就要死一個的比例可說是奇蹟,但放到後世,醫院不知要被憤怒的家長燒掉多少回。
而七歲以下的幼兒——這與新生兒死亡率不是一回事——差不多有近兩成會夭折。
沒有天花了,還有麻疹、水痘、痄腮等傳染病,就算不是烈性傳染病,普通的頭疼腦熱引發的諸如肺炎、腦炎之類的病症,也能讓體質脆弱的幼兒撐不過去。
只是在過去,宗室家裡的子女,有一半養不到能列名玉冊的七歲,皇子公主更是絕大多數都養不活,現在可以說進步了許多。世人也對此感恩戴德,藥王廟中的鼎盛的香火可以證明,這是比較出來的結果。但要說已經到了可以沾沾自喜的地步,韓岡卻也不願自欺欺人——還差得遠呢!
正是因爲幼兒死亡率依然很高,世間的觀念才延續了過去的習慣,宗譜戶籍不列名,統計死亡率都不會計入在內。
章惇這個時候提起來,當然不會是要改變世人的舊觀念,韓岡直截了當地問道,“子厚兄的意思是……?”
章惇道,“朝廷要賑濟受難者,如今幼子卻不計入內,市井之中難免會有異論。”
能有何異論?
丁壯主婦因故而亡,失了家中支柱,那是要賑濟。老人壽終,失了一家之主,也須安慰一二。幼子夭折,的確可惜,但按照這個時代的認識,只計較起來,卻無傷家計,哪裡需要賑濟。
但這番話韓岡說不出口,以他的名聲來說,也不能說出口。
“子厚兄所言甚是,之前的確是疏忽了。”韓岡乾脆地說道。
兩個宰相在這種事斤斤計較,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他等着章惇揭開謎底。
韓岡不耐煩,章惇卻又道,“但幼子姓名不列籍簿,若是聽說朝廷賑濟,難免有賊人作假。”
“子厚兄有什麼章程?”韓岡問。
“這件事還是得交給開封府。”
“黃勉仲這回肯定又要叫苦了。”兩句話就把黃裳牽扯進來,韓岡開着玩笑,眼中戒備之色更甚。
章惇也笑道,“能者多勞,誰讓他是開封知府。”
“議政之中,就數這個位置最是吃苦受累。”韓岡笑着說話,等着章惇的交換條件。
“北虜大舉入寇,京中或會有所騷動,攘外必先安內。京師安靖,我等方能安然外禦敵寇。爲防萬一,最好把所有的苗頭都先鋤掉,方纔賑濟喪子家庭就是一條。”
韓岡怡然點頭,“子厚兄言之有理。第二條呢?”
“京師之中再多行幾日軍法。”
災害時是以軍法約束,盜一文即論死也不是嚇唬人的,且事急從權,冤枉人難以避免。但現在水退了,照常理一切都應該恢復到正常狀態,辦案不能再那麼簡單粗暴。但如果多行幾日,其實也沒有太多問題。
“也好。這樣一來京中穩定,也能好好計議一下北虜的事了。”韓岡交疊起雙手,笑着說道,“比如……海軍?”
“還有定州路。”章惇也笑道。他與韓岡,笑得想兩個正要參加宴會的老饕,笑容中帶着血腥。
夜晚方至,客人也才入座,屬於他們的宴席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