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雨聲又變得急了起來。
沈括向廊道外瞥了一眼,壁上的燈光照亮了外面一小塊地方,雨簾彷彿瀑布,倒映着火光,“雨變大了。”
“嗯。”曾孝寬同往外看了一眼,眉頭皺起。
“看起來今天停不了了。”
“呵……希望存中你說錯了。”
曾孝寬乾笑,他和沈括一樣,臉色與腳步同樣沉重。
從昨夜到現在,雨已經下了快一天,眼看這就要往洪水的方向上發展。
“治平二年我在京師。”曾孝寬忽然道,“今天的這場雨,感覺快趕上治平二年那一次了。”
曾孝寬的父親曾公亮當時正是宰相,沈括卻還只是外地的小人物,沒有對那時候京師洪災的記憶,朝廷更不會有數據明確的記錄。
“當時雨多大說不清了,”沈括道,“如今都堂裡面安了量雨器,剛纔我讓人去查看過,差不多要有四寸了。”
“四寸?不止吧。”曾孝寬一路走過來,正看見院子裡連通下水道的窨井蓋,都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水。尋常窨井蓋下,至少有一人多深纔到下水道的水面。
“水往低處流。雨器量了四寸,那京城各處都是四寸,這頭頂上四寸,大慶殿前也是四寸,高處的雨水聚到城中低窪處,四寸就要變三四尺了。”沈括見曾孝寬一臉迷糊,半信半疑,又道,“上個月那場暴雨,金水河水都漫上岸了,雨量也不過一寸半。”
有前事對比,曾孝寬終於明白雨量四寸的概念,眉間的川字紋更深了幾分,喃喃道,“這下城中洪澇恐怕是免不了了。”
沈括道:“所以黃勉仲纔會派人來說,今天晚上的會,他就不過來了。”
“什麼時候?”曾孝寬臉色又是一變,比起京師的洪水,自己的知情權是否被人忘掉,似乎更重要一點。
“就方纔。”
曾孝寬神色稍稍鬆了些,轉又嘆,“京裡發洪水,又有人會說道了。”
沈括點了點頭,自來京師裡的耗子都比外地肥三分,出點什麼事,也比地方上更鬧騰幾分。這京師大水,保不準就會被有心人利用上。天人感應之說,被氣學嗤之以鼻,但在世人心目中,還是根深蒂固。
“這事兩位相公會操心的。”沈括說着,轉身與曾孝寬先後腳進了議事廳中。
兩人剛剛進門,就看見韓岡端坐於正前方,正低頭讀着書。預定與會的成員,也只有韓岡一人到了,除他之外,別無他人,書記、堂吏、雜役等一干人都在外面。
廳內靜悄悄,最大的聲響還是來自外面的暴雨。
沈括不由得低下了聲音,他從側面看韓岡的臉色,似乎並不太好,他試探着輕聲問,“相公,在擔心第九將?”
預定作爲北上援冀先鋒的第九將,被暴雨堵在了車站前不能登車,沈括已經從鐵路總局離任,但該有的消息並不缺。
有說法叫人走茶涼,但高升和貶責兩條線,茶水的溫度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何況沈括是升到參知政事?鐵路總局上下會盡一切努力,保證他們所敬愛的存中公手上茶湯永遠都保持着最合意的溫度。
韓岡擡起頭,回了一個略帶疲憊的笑容。
“來了?”也沒起身。都在都堂中辦公,沒必要見個面就幸相互禮了,“不用擔心第九將,他們已經上車了。”
“這麼快?!”沈括驚訝道。
韓岡沒在沈括的驚訝中發現虛假。想想畢竟是人走了,比不上還在任時,消息上報按流程走,必須要先經過沈括這個主官。現在得消息,總要慢一步了。
“剛剛收到的,第九將已經在青石臺登車啓程了。”韓岡道。
“青石臺?那地方好象有什麼廠子吧?”曾孝寬對這個地名有些印象,卻想不起具體是什麼工廠。
“是修車廠。”沈括解釋道:“維護一等車、特等車和專列的廠子。”說着臉色一變,急問道,“相公,第九將該不會用的是這些車廂嗎?”
“啊,沒錯。”韓岡點頭,“送第九將的車都被雨水堵住了,一時調不過去。不能誤了徵期,又不能讓第九將的將士在雨中走太遠,所以就想到了最近的青石臺。”
“方興還算知道輕重。”章惇拿着冒着熱氣的白瓷杯,從門口進來。
蓋碗茶盞在都堂被淘汰了,現在流行的是帶把手的厚瓷杯,上個月韓岡剛剛開始用,這個月就傳遍了都堂。
“幸好他知道變通。”韓岡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膀,“就是累得這幾日出京的朝官要坐二等車了。”
“誰的屁股有那麼金貴,一定要做一等特等?”章惇冷笑地說一句,問韓岡,“玉昆,遊景叔還有多久回來?鐵路總局總不能讓方興繼續管下去吧?”
“他應該快到黃河了。”韓岡說着,繞到牆角的几案旁,給自己倒了杯熱茶,“等過了河,當天就能回來了。”
“黃河……”章惇點了點頭,轉頭向沈括,“存中,你看第九將能不能按計劃趕到大名?”
“得看這場雨什麼時候停了。”沈括不着痕跡的看了韓岡一眼,見韓岡低頭倒水,道,“到了白馬雨還不收,渡船過不了河。”
“說得也是。”章惇抿了一口水,隨便挑了個座位坐下來,對韓岡笑道,“玉昆,什麼時候黃河上能修座橋啊。”
“現在就能。”韓岡放下茶壺,回頭道。
一室皆驚。
曾孝寬扭頭看沈括,這個消息沈括應該知道,“真的假的?”
沈括搖頭,“不會吧?”
章惇卻早習慣了韓岡的說話風格,毫不驚訝,雙眉挑起,笑問道,“當真?”
韓岡笑道,“星宿海上要修一座黃河大橋也不難,比外面的虹橋也差不多。”
“黃河源頭就算了。”章惇呵呵兩聲,並不是很喜歡韓岡的笑話,“最近去黃河源的已經出發了吧?”
“走了有一陣子了,現在多半進洮州了。”韓岡稍稍提了一句,沒繼續再開玩笑,“如若要在白馬渡上修橋,至少再過二十年……吧。”他不太肯定地說,“不過,現在已經能在洛水上修大橋了,再過些年,也能在黃河上游河道窄、水勢平緩的地方修,比如蘭州、靈州,也沒比洛水寬多少。”
“飯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等永安的洛水大橋修好,濟水、渭水、閩江上也都可以修,黃河長江倒也罷了,洛水、濟水這樣的中等河流才煩人,早點把修橋的匠師給練出來,等二十年後,再試試黃河、長江。”
剛剛趕到的張璪,聽了有幾分茫然,拉着曾孝寬問道,“今天會上要說橋?”
韓岡耳朵尖,聽到了,“閒談罷了,今天還是河北河東。”
張璪坐了下來,“這場雨下的,去河北的援軍趕得及嗎?”
“第九將已經出發,但到了白馬縣,能不能過黃河還是得看天氣。”
說話間,呂嘉問也到了,黃裳亦受招匆匆趕來。
除了李承之和熊本之外的都堂成員都到齊,還包括黃裳這個編外。衆人環桌而坐,章惇道,“河北河東的兵事稍後再說,外面這場雨,諸位都看到了,不知會下多久,都堂得做好準備,以備不測。”
待衆人點頭,章惇對黃裳道,“勉仲,你說說現在的情況。”
黃裳容色沉重,進來後一直沒怎麼說話。聽章惇問,從袖中掏出了一個小冊子,“城中情況很不好。彙集各坊軍巡奏報,已經確認房屋毀壞七十一間,十一人亡,不過實際傷亡毀壞的情況,應比現有奏報多得多。新城城東廂爲城中地勢最低,觀音院附近庫房大半被淹,損失無算。另金水河、五丈河、汴水,皆已漫堤,水過路面……”
黃裳一條條地說了有半刻鐘,在座的宰輔們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章惇嘆道,“好些年沒見到這麼大的雨了。”
“開封府內的雨量計記錄,到目前爲止,降雨量已經有四寸兩分,是有記錄以來最高的數值。”
呂嘉問在旁插了一句,“記錄雨量也就五年。”
曾孝寬道:“跟治平二年差不多了,治平之後,就沒見過這麼大的雨。”
韓岡偏頭對章惇道:“從治平二年開始算,這可算是三十年一遇的暴雨了。”
章惇皺眉想着,“玉昆,應急預案可以啓動了吧?”
“嗯,差不多了。”韓岡道,他輕輕拍了拍放在桌上的書冊,“就是有些粗糙,用起來少不了荒腔走板,以後要根據實際操作後的經驗教訓進行修改。”
最早韓岡還在隴西的時候,就爲軍中編訂過衛生防疫條例,裡面就有對應已經發生的災害疫情的應急預案。等他一級級地升上去,直至手握天下權柄,都堂、路府、州監,直至諸縣鎮中,每一級都有了相對應的預案。
沈括看着韓岡的動作,這時候才發現,韓岡方纔看的書的書脊上貼着紅色的標籤,這就是災害應對預案的標誌。
“玉昆過謙了。”章惇一拍手,“事前定則不困,有預案前定,此番事可大安。”
韓岡道,“大體上可照預案來,如有意外,可相機行事。最重要的,是必須要保證京師穩定。”
“的確。”章惇道,“京師內外此番水患,需一人主持防疫救災。”他看了一眼黃裳,“勉仲如何?”
黃裳立刻搖頭,“裳任在開封,再要主持府界之外,恐顧此失彼。”
黃裳說着心裡都罵開了,讓他處置開封城內的水患已經很勉強了,再要他主持開封府界防洪工作,能活生生累死他。
韓岡也道,“這一回雨並不是只下在開封城內,開封府界,開封府界之外都有雨。”開封府界之外,誰也不能說肯定不會洪澇,黃裳的地位雖足夠,但開封知府的身份,卻是他伸手京外的阻力,“不如自議政中選一人吧。”
無人反對,宰輔們三言兩語選了韓忠彥爲都大提舉京東京西災傷事,現在做準備,等災情確認,立刻出發巡視督促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