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蹲在桅鬥中。
距離下面的甲板——侯文飛快的向下看了一眼,一陣暈眩,蹲姿變成了跪姿——總之很高。
船身只是輕微地擺動,可到了桅杆頂端的桅鬥裡,搖擺幅度就能達到一丈以上。
要是碰上了浪高六尺七尺的日子,上一刻還在十丈以上的高空,下一刻就看見海面迎面而來,再下一刻,又會騰雲駕霧飛回天際,然後向後方倒過去。
如果在桅鬥中做得瞭望手久了,習慣了桅杆上的搖來晃去,甚至能在桅鬥中偷空睡上一小覺,但侯文來到艦隊才幾日,到甲板上還會暈上一陣,更不用說直上桅鬥了。
幸好有一根安全繩,將侯文牢牢拴在桅鬥中。可在他心裡,如果能趴下來,纔是最安全的。
但蹲着跪着,只要眼睛能越過桅鬥圍欄,還是能看見外面,但趴着可就不行了。侯文手中的不是潛望鏡,而是千里鏡。
他的任務,就是拿着千里鏡看,看,看。
看到船,要立刻分辨出是戰艦、是商船。是戰艦,要確認是哪家的,哪個型號,然後報告;是商船,也要確認是哪家的,哪個型號,然後報告;看見鯨魚,因爲船長有時候會用鯨魚放幾炮練練手,所以要立刻分辨出鯨魚的種類,然後報告;看見雨雲,要分清楚大小和移動方向,然後報告;看見陸地,通常時候,就意味着航行快要到達終點,要馬上分辨出是島嶼還是大陸,前面是淺灘還是河口,然後報告;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注意礁石,艦隊裡面觸礁擱淺、損傷,甚至沉沒的戰艦,已經不是一艘兩艘了。
所有的發現,歸結到最後,都是報告。
什麼時候能夠下命令呢?
“小猴子。”
“小猴子!”
“小猴子!沒死就說句話!”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也越來越近,侯文連忙站起,撐着欄杆,戰戰兢兢地探出頭來,向下面叫道,“林叔……班……班首,我沒……沒事。”
一名水手已經爬到下層橫桁處,聽到侯文的聲音,臉上的焦急之色才散了去。
雖然叫着侯文小猴子,但順着桅杆爬上來的這位水手,纔是跟猴子沒兩樣。不論是靈活的身手,還是精瘦的體格,甚至相貌,都有幾分猴氣。
這水手飛快地在桅杆和帆索中攀登着,不過眨幾下眼的工夫,就抓着桅頂帆垂下來的繩索,輕巧地翻進了桅鬥中。
侯文一手桅杆,一手欄杆,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班首。”
瞭望手不是打雜的水手,正職的瞭望手在船上可是被叫做班首,至少是都頭,如果立功,就能升二副、大副,甚至可以升做艦長。聽說南海艦隊就有一個巡洋艦艦長是從瞭望手升上來。
從職位上來算,眼前的這位老水手,就是侯文的頂頭上司。
“站直了!”老水手看着侯文沒出息的樣子,不滿地呵斥了一聲。不過還是帶着關切責問道,“你這小猴子,怎麼叫你都不見有個回話。”
“就是有點暈。”侯文忙搖頭,“沒事。”
“知道你沒事。”老水手用力地拍着侯文的背,把他拍得一陣咳嗽,“我說,你可千萬別把你中午吃的魚給弄進通話管裡。李柺子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把你塞進管子裡刷乾淨去的。”
侯文緊張地瞥了旁邊的通話管一眼,銅製的通話管還不到一根手臂粗,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被塞進這管子裡。
但侯文相信,如果是那個走起路來有點跛的大副想要把自己塞進管子裡,就算是碎剁了也會幹到底的。
“侄兒中午就沒吃了。”侯文虛弱地說着,“不會吐的。”
啪,侯文背上頓時又捱了一巴掌。
“不吃怎麼行?!你沒力氣守不了崗,還不是其他人倒黴!”老水手罵罵咧咧,手探進懷裡摸索了幾下,掏出一塊餅來,硬是塞進侯文的嘴裡,“在船上記得一件事,別他娘地拖累人!”
嘴裡被塞進一大塊又乾又硬的麪餅,侯文差點翻起白眼,被逼着只能點頭。
老水手再看了他一眼,“回去睡覺……先去廚房,找趙胖弄碗湯喝,餓着肚子,別想睡着。”
侯文顫顫巍巍地開始解腰間的安全繩。老水手不耐煩地拿起千里鏡,向四周一張望,便盯住了其中一個地方。
低聲罵了一句什麼,老水手低下頭,拔下了桅杆上喇叭狀的銅管口裡的一團布,衝着裡面喊,“雨雲,兩點鐘方向!”
這根銅管順着桅杆延伸上來,上面接着桅鬥,下面連着甲板下的傳話艙。
類似的銅管遍佈全艦,艦長、水手長、槍炮長、舵手和瞭望手,都能將要說的話,用最快速度傳到傳話的對象處。
可能是因爲侯文沒有發現東北方的那片雨雲,老水手的語氣更加暴躁了一點,“手腳快一點,別磨蹭!”
侯文又慌了,但腰間的水手結是最牢靠的一種,但怎麼解開來,他卻又忘了步驟。
一時手忙腳亂,這時一隻手伸過來,五根又粗又短的手指,捏着繩頭抖了幾下,繩結一塊下就鬆開了。
“滾下去!”老水手的話更加不客氣。
侯文都不敢說話,只敢點頭。
也不敢學着老水手的樣,翻過桅鬥欄杆。而是老老實實地掀開桅鬥底面的小門,從小門裡溜了下去。向下挪了一點,頭上話聲傳來,“別忘喝湯。”
侯文扯着繩索,從桅杆上滑了下來。跟在桅杆頂上的慌亂不同,下來時多了一個期盼,反倒麻利得很。
老老實實去廚房,吃了餅喝了湯,然後回房睡覺。
在桅鬥上顛來倒去,船艙中的搖晃卻比搖籃還有催眠的效果。侯文睡得像個嬰兒,死沉死沉,一覺醒來,已經聽見了引水船的汽笛聲。
發出尖利的汽笛聲做警告的,就是軍港中的引水船。也是最早的實用化的蒸汽船。
侯文走上甲板。正是要進港,甲板上盡是忙忙碌碌的水手。
侯文很聰明的來到桅杆下,扯着繩索就爬了上去。進入威海港後,水波漸平,桅杆頂端便沒那麼危險了。
入港時,已經不需要瞭望手了。桅鬥中無人當值,獨自一人站在桅鬥中,沒有前桅風帆的遮擋,可以看見船首前拖着艦船前進的引水船。
在軍港或是市舶司管轄下的商港,引水船都是必不可少的。泊位數量有限,不同排水量的船隻能使用的泊位也是不一樣的。
也並不是所有船都有屬於自己的泊位,如何安排船隻入港停入合適的泊位,就要靠港口安排的引水船來引導,甚至牽引。
威海軍港中的制式引水船,侯文聽說是最早的實用化的蒸汽輪船,年前纔來到港中入役,而且還是所有軍港、商港中的第一家。
只是侯文聽人說,朝廷那邊,韓相公曾經公開說,明輪船不叫輪船,要淘汰的,螺旋槳輪船纔是真輪船。造出了明輪船的船場,賞賜雖賞賜,卻沒有下軍艦的訂單。也不知其中真假。
引水船舷兩側有輪槳,好像水車一樣,被船艙內的蒸汽機驅動,嘩啦嘩啦擊打着海水。巨大的煙囪裡冒着濃濃的黑煙,如果是在海上,侯文發誓,在三十里外,他就能發現這樣的蒸汽船了。
引水船比起海軍艦船中排水量比較小的文登號還要小一點,但由於有蒸汽機作動力,反而能拖着降了帆的戰艦,進入港口。
六根長索,從前方的引水船延伸出來,連到了他腳下的文登號三級巡洋艦上,拖着文登號向固定的錨位前進。
文登號旁邊不遠處,同樣大小的引水船,正拉着如同山巒一般的重型戰艦進入港中。
不算太小的引水船,在那一艘戰艦的對比下,彷彿被逼迫拉起大車的小狗,那一聲聲汽笛,就像是吃力的哀嚎,速度也慢得如烏龜在爬,很快就被文登號拋到後面。
侯文卻一直在驚歎的望着那艘如山一般的戰艦。
北海艦隊第一分艦隊的旗艦青州號,一級戰列艦,火炮一百一十門,一輪齊射,能投射出數百斤的炮彈,是大宋海軍中最強的武力。
更是本艦隊的門面,在其他兄弟艦隊面前,有青州號在,好歹能留下點臉面。侯文聽說是第一分艦隊的向都督,直接利用自己的身份,虎口奪食奪來的。
駐紮在登州威海港的北海艦隊第一分艦隊,總共七艘戰列艦,其中只有蘇州級的三號艦青州號是一級戰列艦。其他六艘,在蘇州級列裝後,都被歸入了三級、四級戰列艦的行列,要不是速度不夠,早就被打發去巡海了。
可比起那六艘三級、四級戰列艦,侯文所屬的文登號則是更低人一等的三級巡洋艦。資格雖老,卻是火力低劣,速度也不快,船上的水手出門就感覺低人一等。根本不能與青州號上那些優中選優,強中選強的軍官水兵們相提並論。
威海軍港中,此時停泊了本艦隊不到三分之一的船隻,等到青州號和文登號入泊位,就超過三分之一了。
但就這三分之一,已經足以消滅渤海與黃海中的遼人戰艦了,甚至可以直接北上,攻打遼國的蘇州港【今大連】。
侯文充滿自豪地想着。
比起南海艦隊,北海艦隊要與遼國的水師對抗,因而實力要強出許多倍。北海艦隊的任何一支分艦隊,都能壓倒沒有戰列艦的南海艦隊。而北海艦隊任何一支分艦隊的三分之一的實力,就能擊破遼國兩支艦隊中的任何一支。
他當初還沒進艦隊,就聽水兵吹噓過。遼人曾經想跟大宋比拼造船的能力,但朝廷就放出消息,不論遼國給水師配備多少門火炮,大宋都會給北海艦隊加上一倍。自然,遼人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站在桅鬥中,侯文輕易地就能將外人看起來沒什麼區別的同級戰艦區分開來。
巡洋艦修長一點,戰列艦更厚實一點。
巡洋艦移動飛快,可以邊追邊打。戰列艦的速度快不起來,比不上巡洋艦。但火力極其強大,就是一座移動的城寨。
巡洋艦多是雙艦甚至單艦往來,進行海上巡察,尋常商船遇到的艦隻,基本上都是巡洋艦。
而戰列艦極少單艦出行,一般都是兩到三艘同行,有時候,組成大艦隊,還會帶上數目更多的巡洋艦。
普通的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他們不會知道每一艘戰艦,在細節上都有小小的差異,從兩舷的炮窗外口就能分辨得出。也不會知道,之所以這麼做,卻是爲了方便僞裝。
更不會知道所有的巡洋艦,內部裝備的火炮都是一色長炮,同口徑同型號。這樣才能保證船上的火炮在作戰時,不會因爲其中一型的彈藥消耗太多,導致有的火炮能發射,有的火炮只能做擺設了。經常遠行,一個月不進港口,期間還要多次發射火炮的巡洋艦,也必須時刻保證最大火力。
用了不短的時間,文登號終於停入了泊位中。而青州號,此時纔剛剛抵達戰列艦的泊位。
侯文已經從桅杆上爬了下來。穿好了他的軍袍,與艦上同袍一起,整齊地站在船舷兩側。
近處的港口要塞上,響起了代表着歡迎歸來的幾聲汽笛。
敏銳的視線讓侯文突然發現,掛在港口要塞上的旗幟中,多了一面屬於北海艦隊楊大都督的旌節帥旗。
楊大都督從先,現在是靜海軍節度使,北海艦隊大都督。不入管軍之列,可地位一點不輸,照樣是太尉。
但旌節不輕出,尋常都是保存在白虎節堂中,此刻旌旗招展,難道是要打仗了?
侯文抱着深深的疑問,與同袍下船,返回駐地軍營。
半日之後,一個消息傳遍全港,印證了侯文的猜測,每一個水兵都在說:伐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