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這次會不會打起來?”秦琬小聲地問。
“怕了?”王厚放下了千里鏡,回頭反問。
安國軍節度留後、侍衛親軍司馬軍副都指揮使、定州兵馬都總管、判定州王厚,供備庫副使、定州路兵馬都監、定州路第四將正將、知天門寨秦琬,一前一後地站在天門寨偏北的炮壘頂上。
新式的棱堡沒有城樓,連城牆都不算高。最高的地點還是城寨四角的炮壘的頂端,在無法放出氫氣飛船的時候,可以給炮壘中的火炮,提供定位指揮。
站在四座炮壘偏北的一座上,拿起高倍的千里鏡,就能清晰地看見五里之外,遼國天雄城的一舉一動。
若是兩座城寨裡的守軍出門排兵佈陣,雙方士兵直接就是臉貼着臉。
不過現如今,兩座城寨要是出門校閱演習,都是在背對對方的方向展開。
兩座城寨之間的平陸,已經被一座大號的市鎮佔據了。市鎮房舍數千處,從天門寨延伸到天雄城,中間的國境線,是橫貫市鎮一條寬闊大道,而鐵路,從市鎮一邊縱向而過。
正值黃昏,下方的市鎮中,市場行人稠密,數千道炊煙裊裊騰起,車馬走街串巷,好一派太平盛景。
但定州路的主帥和麾下大將的話語中,腳下的太平盛景,就像玻璃一樣脆弱。
秦琬拍着胸口:“只要太尉一聲令,末將就帶着兵馬攻出去。若是皺一皺眉,就不算秦家的人。”
王厚呵呵地笑了兩聲:“要真的我一句話,你就能領兵出擊,那我倒要皺皺眉了。”
王厚鬢角斑白,臉頰尖削,倒是應了馬瘦毛長這一句,鬍鬚一尺多長,下半個臉都給遮住了。眼角細碎的紋路多得像漁網,眉心蹙起的川字紋,更是彷彿陝北黃土高原被沖刷出來的深壑。四十許的年紀,看起來已經五十多了。
在河北幾年,王厚一下老了許多。相比起在京師的時候,他在定州任上的工作,不知忙了多少倍。帶着籌備對遼作戰的任務出京來,王厚的工作從來沒有輕鬆過。
王厚的父親是已故的樞密副使,自身還是三衙管軍之一,兒子更是娶了宰相家的女兒,這比尚了公主還難得。在軍中無人敢攖其鋒。如果留在京中,尊崇、享受都不會缺。
但外任地方,卻不一樣了。尤其是在北地邊州,天高皇帝遠,進士出身的文官們可不會像在京師那般,夾着尾巴、縮着脖子做人。
樞密副使的兒子怎麼樣?三衙管軍又如何?做了宰相的親家倒是要讓人忌憚幾分,可終究還是赤佬對不對?
王厚日常做得最多的,還是跟文官扯皮,在進士出身的知軍知州面前,他的太尉身份,起不了太多用處。
就像當年王厚他的父親一樣,但凡想做些事,至少要有一多半放在跟自己人勾心鬥角上。
那些文臣,一個比一個心氣更高,都想複製章惇、韓岡和熊本的奇蹟,出將入相——不,是出帥入相,都只想運籌帷幄,實際領軍上陣,直面敵鋒,他們是不幹的。
也多虧背後有韓岡撐腰,章惇也多有支持,將一干文官調離的調離,打壓的打壓,最後總算把定州路給掌握住了。但除了勾心鬥角之外,正事照樣要做,這也正是王厚辛苦的地方。
王厚舉起千里鏡,遙望天雄城的城頭,擡起的雙手遮住了臉上的表情,“沒都堂的兵符、敕令,都以上的兵馬,我都調不動。”
“朝廷真要打,怎麼可能不給兵符、敇令?”秦璣笑嘻嘻的,“到時候,太尉可別忘了末將。末將可是頭一個向太尉請戰的。”
“第一個?”王厚又放下了千里鏡,看着秦琬,似笑非笑,“二三四都排不進去了,七八九還差不多。”
“誰?!不會是焦晃和苗藝他們吧,太尉明察,這幫子濫賭鬼,賭輸了就渾賴的,欠了錢三五年都不知還的。用他們做先鋒,不是讓北虜笑話嗎?!”
“你就不濫賭?”
“末將賭品好哇,當年在河東跟石守德賭意錢,韓相公還贊過末將的賭品。”
秦琬是昔年河東將領秦懷信的長子,曾在韓岡麾下聽命,跟現在守着皇城的石中信交情極深,甚至都是兒女親家了。石中信還未做官前,是韓岡家丁,改名做韓信,之後立功後又改做韓中信,因功得官後,才恢復本姓。
“哦,怎麼讚的?”
秦琬一挺胸,“相公說沒見過末將賭得這麼直的。”
“那是因爲你褲子都輸掉了,還要把褻褲壓上吧。”王厚搖頭,“你這嘴皮子上的毛病,什麼時候改改纔好。”
秦琬嬉笑起來,“太尉明鑑,末將手腕子上的把式,可比嘴皮子上的強多了。”
王厚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秦琬之前在雄州,就是因爲這副脾氣跟知州、通判、節判、掌書記、錄事參軍全都鬧翻了,最後以生事之罪,降了兩官,調來天門寨任職,沒想到還是這般不知悔改。
不過,這般輕巧的處罰,也的確不會讓人悔改。對武將來說,降個官根本不算什麼。王舜臣當年都被一捋到底,是以白身權領兵事,現在還不是做到了節度使和三衙管軍,比王厚都要高半級。只要有戰功,兩級、三級,甚至五級、七級,都能一躍而上,這與絕大多數必須熬資歷、待磨勘的文官決然不同。
秦琬的貶謫,說是左遷,還不如說是以降官爲代價,得到了一個立大功的機會。
不過這個功勞也不好立,靠近市鎮榷場,想要撈錢,只要坐等商人把錢奉上。不僅僅是他這位知寨,就連下面的小卒,想要掙錢都比在京師裡面更容易許多。怎麼保證駐軍的戰鬥力不爲腐蝕,就成了秦琬首要解決的問題。
秦琬自己組成了回易的商隊,然後把好處分給下面官兵。對於絕大多數官兵來說,私下裡做事,賺得並不比現在多,而且還要冒風險,自是現在更好。對於那些不這麼想的,則是被陸陸續續清理了出去。
現在天門寨通常是一日一操,偶爾一日兩操、三操,訓練得很辛苦,彈藥消耗也極爲龐大,甚至引來了都堂的關注和檢查——確定不是因爲盜賣而減少。
不過士兵們能堅持下來,一方面有秦琬的厚待和獎賞,另一方面也因爲遼人。就在北面數裡之外,同樣是天天放炮。兩座寨子都安在門面上,誰也不願丟臉輸給對面。這麼一年來,兵倒真的是練出來了。
要不是看在秦琬的確能練兵的分上,王厚也不會容忍他總是這麼輕佻的耍嘴皮子。只是,日常的敲打還是少不了的。
“你兄弟是太老成了,悶得像鋸嘴葫蘆。你呢,是葫蘆一鋸兩瓣,嘴巴跟身子一般大。玉昆相公給你賜字含光時,怕是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性子。要是沒這毛病,何至於降到一個寨主?”
“太尉,末將是知寨啊。”秦琬抗議道。
“能差多少?”王厚哼了一聲。
大寨知寨,小寨寨主,名號上有區別,但等級也沒差多少。
對秦琬,他終於沒了耐心,“你就儘管耍嘴皮子吧,看看過幾日,朝廷派來的大帥會不會欣賞你的好口才。”
秦琬一怔,忙問:“不是太尉統兵?”
“可能嗎?”王厚冷笑着反問。
秦琬臉陰沉了下來,也沒了言語。
王厚心中暗暗地搖頭。
據韓岡說,原本秦琬可算穩重。也不知是不是給文官們刺激的,變成愛耍貧嘴的毛病,尤其有事沒事愛譏刺文官——這也並不值得驚訝,遼人入寇河東,最大的原因就是代州知州出降,如果知代州的不是怯弱的文臣,遼人連代州過不了就得退兵了。
不過秦琬是韓岡的親信部將,跟他同僚的文官,即使再恨秦琬,最終也只能把他給趕走。而且還是要找到確鑿的錯處,所有人一起合力出手才能做到。到如今只成功了一次,但秦琬所受的那點處罰,用處罰來講都算勉強。
總而言之,對於雙方來說,對方都是跟臭狗屎沒兩樣。留着身邊臭,丟了手上臭。
“會是誰?”秦琬過了一陣,問道。
“應該是都堂裡面出人吧。想要統轄河北軍事,一個制置使少不了,至少得是宰輔。”
“宣撫使呢?”
“宣撫使得宰相了,你說誰會來?”
秦琬點頭。
宣撫使的地位太高,需要的資格也極高,向來不會輕易授人,都堂之中,參政、樞密都差一點,兩位宰相差不多才夠資格。而且最關鍵的,是宣撫使兼掌軍政,出去後就是一路諸侯,都堂裡的兩位宰相誰會犯這個錯?最多也只是統掌軍事的制置使。
“不說這個了。”
站在炮壘上聊了一陣,西斜的落日已經接近西面的地平線,天空也黯淡了下來。
遠方的天雄城漸漸模糊了細節,只能看見城上的輪廓,暮色下,燈火一盞盞地亮了起來。
“先去吃晚飯。”王厚轉身下城,“說了這麼久,我的肚子也餓了。有話,一會兒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