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文彥博離開,韓岡沒有立刻離開蘇府。
轉回來,沿着牆根下的小路,來到一座篁竹幽幽的小院中。
蘇頌正在院中,專心致志在房內修改着一篇文章。
草稿早已改得面目全非,修改後的蠅頭小楷,幾乎把所有的留白都給佔了去,聽到下人的通報,蘇頌才丟下了手上的毛筆,從房中出來。
“怎麼樣了,文寬夫服軟了沒有?”他問着韓岡。
“哪有那麼容易。”韓岡搖頭。
蘇頌驚訝起來,“沒答應?”
“答是答應了。只是口服心不服。”
“人越老,就越是固執,玉昆當是深有體會。”蘇頌自嘲道。
韓岡搖頭,“那是因爲我提出的論點,沒有充分的證明。潞國公可不只是固執。”
他在離開的文彥博身上,可沒看到半點認輸服軟的跡象,有的只是退以待變的權宜。
宰相可以軟弱,因爲有些皇帝就喜歡聽話的大臣。但能夠成爲士大夫中的領袖人物,那他的性格之中,就必然有着堅定甚至是固執的成分在。
文彥博不是王珪,回到洛陽之後,時不時地就要折騰出點事來,讓秉政的宰執做得不那麼舒坦,十幾二十年持之以恆地爲日後的反撲做準備。
如今文彥博貿然深入敵營,吃了一個敗仗,不得不簽下城下之盟,但並不代表他會就此俯首稱臣,勾踐的光輝榜樣還在那裡呢。
同樣很清楚文彥博的爲人,蘇頌問韓岡,“那玉昆你打算怎麼做?”
韓岡帶着沉穩的微笑:“當然還是隻有那句話。”
蘇頌微皺起眉,“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韓岡經常會說些很特別的話,不見典籍出處,細細咀嚼卻別有一番味道。不過這一句,殺性太重,蘇頌並不喜歡,只是他也無法否認這句話的正確性。太祖皇帝同樣說過,“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韓岡的眼睛笑得微微眯了起來:“潞國公做了幾十年的宰相,被優容尊崇慣了,遇上不講道理的,有理也說不清了。”
“文寬夫有什麼道理?”蘇頌可沒打算救文彥博,他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文彥博也不順眼。
當年范仲淹爲何要保住棄城而逃的知州?是怕皇帝殺人殺得手滑,殺到自己頭上。
現在可沒皇帝了,如若自身事敗,就是沒處置文彥博,照樣沒活路。如果一直能維持下去,怎麼處置文寬夫,都不會影響大局。
這種情況下,幹掉文彥博就是保護自己,蘇頌自然拎得清。
韓岡呵呵笑道:“有理說不清,沒理就更說不清。”
蘇頌看了韓岡一陣,嘆道,“幸好這次是讓玉昆你來。其他人做來,沒玉昆你這般乾脆利落。”
如果是其他宰輔來對付文彥博,只會交代給下面人去做,自己要保持乾乾淨淨的好名聲。要是給人說是對老宰相下狠手,整個士大夫階層裡面都會對他不待見,平民百姓知道以後,也會說道兩句。不說別的,文彥博的年齡就天然的佔了優勢。
但韓岡對文彥博下手,無關的外人首先就會站在韓岡這一邊,不說韓岡直接在報上指名攻劾,就是韓岡什麼都不說,許多人都會爲韓岡的行動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等到韓岡把文彥博大罵一通,登時就成了過街的老鼠,就像當年的蔡京,被京師百姓得知,他竟然敢彈劾韓岡,當天就連家門也進出不了了。
“子容兄謬讚了。”韓岡搖頭嘆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這麼做。何況這等事,做多了一樣敗了名聲。幾十年的積蓄,幾次就敗出去,敗家子也不是這般做的。”
好名聲是建立在韓岡幾十年來多做事少說話的基礎上的。是切切實實做了澤被天下士民的好事,而不是隻在朝堂上與同列扯犢子,如果韓岡日後隔三岔五就拎出個重臣來公然抨擊一番,煽動起百姓,遲早會跟王莽一樣,口碑徹底崩壞掉。
韓岡能如此冷靜理智地看待自身在民衆中的影響力,這讓蘇頌放心了不少。畢竟關係再是親睦,也不得不擔心日後韓岡膨脹起來,仗着自身的聲望,將矛頭對準如今的盟友。再如何相信對方的人品,也不得不考慮日後的變化。
韓岡衝蘇頌微微一笑,也是看透了蘇頌的心思。
蘇頌老臉一紅,衝韓岡點了點頭,以示歉意。不管怎麼說,懷疑多年的老友,也是一重罪過了。
韓岡輕輕咳了一聲,打碎了些許尷尬的氣氛,“方纔子容兄是不是在看學會章程的草稿?”
“章程已經定下來了,你我都用心修訂過,章子厚都說沒什麼需要大改的條目,沒必要再多費心思了。玉昆你之前也說了,等到施行時,再看哪邊有不合適的地方。我也是覺得可以了,暫時不必要再改。”蘇頌咂了咂嘴,覺得有些口乾舌燥,“是具體的法度。”
有韓岡和蘇頌共同發起,以《自然》的通訊會員爲主體的大宋自然學會,是這段時間蘇頌忙碌的重點。
這是個在章程上明確提出以促進大宋自然學術發展爲主要目的的組織,歡迎一切有心於此的成員。眼下只要是訂閱《自然》的用戶進行申請,就能成爲自然學會的一份子。
就算一時無法訂閱,只要在各地的分會進行申請,也能成爲預備會員,日後通過考覈,一樣可以成爲正式成員。
有《自然》數量龐大的訂閱用戶爲基礎,有蘇頌、韓岡這兩位宰相作爲發起人,自然學會的會員與預備會員的人數究竟能達到多少,蘇頌和韓岡基本上已經心中有數——萬人纔是底限。
自古而今,從來沒有一個組織能夠像這個學會一般,能夠在正式創立前,便聚集了這般人數的讀書人。
這麼龐大的一個羣體——士大夫們組織的文會、詩社,最多也不過二三十人——同時還缺乏一個足夠長久的歷史,一切皆是新創,人心混亂的情況下,在管理上就是一個能讓人發狂的難題。
而章程與細則將會在兩個月後的大會上,經由參加大會的代表投票通過。就像是套在這匹奔馬頭上轡頭,讓這匹奔馬能夠在受控的範圍之內。
蘇頌把韓岡帶進房內,將桌上的草稿遞給韓岡,“我把我的那一份意見刪改改了許多,但改來改去,還是比不上章程完滿。”
韓岡接過草稿,立刻就被滿篇的蠅頭小字給炫花了眼。擡起眼看蘇頌,“其實有了章程之後,細則就只要遵循章程,把大概的規矩定下,剩下的日後再修訂也不遲。子容兄你就是太追求完美了。”
蘇頌正色道,“玉昆,須知只有今日的法度謹嚴,纔有日後的長治久安。現在是半點不能懈怠的。”
韓岡暗自搖搖頭,迥異於既往官僚體系的大型組織,維繫組織凝聚力的制度,不是閉門造車能夠實現的。
不過他也沒再多說,低頭審視蘇頌修改後的細則。與蘇頌往來多年,蘇頌寫字的習慣,韓岡都瞭如指掌,儘管草稿上刪改修訂得幾乎讓人難以分辨,不過韓岡還是大體上看懂蘇頌想要表達的意思。
具體的內容,在韓岡看來已經有些偏了,不過還算適用,就算還有些條款不適合,到時候在改動也不遲。
“感覺差不多了。”韓岡邊看邊點頭,最後將草稿還給蘇頌,“子容兄寫得已經很完備了,等謄抄過,明天拿出去一起合議一下,當可就了事了。”
“是嗎?”蘇頌還是有些猶疑。畢竟不放心,畢竟這是關係到格物一系的大事,“滿把錢在手,沒有一根結實的索子穿起來,錢也是會掉光的。”
“子容兄放心,都已經裝在了錢袋裡,掉不出來。有根索子,不過是方便拿進拿出罷了。”韓岡笑道,“還是說說‘錢’的事吧。比如總會的建設,我前日讓犬子去看了,還要在加把勁才行。”
學會將會在各地成立分會,並通過學會會產爲分會置辦產業,供本地會員按期集會。分會中還要設立圖書館爭取每個縣都能有一個分會,每個州有一個總分會,而京師則是學會總會駐地。
這一座將成爲自然學會中心的京師總會會所經過了一段蠻長時間的建設,已經快要完工了。
其中地皮是雍秦商會捐獻,建築來自於章家名下的商會和平安號、順豐行共同出資。包括藏書數十萬冊的大型圖書館,以及總面積超過三千平方尺的溫室。但其中規模最大的建築,還是有一千兩百個座位的大會堂。
一說起總會和分會建設,兩人的交流就沒了時間上的分寸,蘇頌直說得口乾舌燥,稍停下來,便立刻讓外面端了茶來。
一槍一旗的葉片在茶盞中舒展開來,茶葉的芬芳隨着水汽蒸騰而上,一室皆香。
韓岡手指在瓷盞上試了試溫度,就沒端起來,他喝茶就如同牛馬飲,只爲了解渴,卻做不到蘇頌這般細心慢品。
京師之中,倒也是不少人笑話過韓岡在日常行動上的疏失,畢竟他不是三代爲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飯的世家子弟。不過韓岡的另一個身份,讓他的日常飲食得到無數人的仿效。
炒青在茶葉上的比例如今直壓團茶,甚至連福建一貫做貢茶的茶園,也在宮中的需求下開始轉型。
經過十餘年,原本只是土製的秦嶺山茶炒青,在一定程度上吸納了團茶的製作方法之後,對採摘、炒制的工序,越發地講究起來。今天蘇頌拿出來待客的茶葉,葉片蜷曲如螺,異香撲鼻,韓岡看着都有些像碧螺春的感覺了。
蘇頌小口把熱茶喝完,出了一層薄汗,原本有些內溼外燥的感覺,喝過茶後,倒是清爽了許多。
韓岡則是待茶水稍涼,撇過茶葉,一口給喝光。
茶盞亮了底,蘇頌也不再留韓岡。
相互交代了幾件事,送韓岡出了門,蘇頌最後突然開口,“玉昆,要注意你那兩個本家。”
韓岡回頭,換了一個安心的笑容:“子容兄,放心,我們很快就不用擔心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