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璃恍恍惚惚地坐上馬車。
一聲鞭響,馬車從靜到動,緩緩地從蘇府門前離開。
平章軍國重事的府邸前,與兩府中的其他宰執不同,沒有堵塞了門前街巷的車水馬龍,在門房等待接見的大小官吏,也不過十幾人。韓家的車,很輕鬆地就出了巷子,轉上了大街。
車廂內頓時就嘈雜起來,韓璃的心中,也跟着外面傳進來的聲音一起變得毛毛躁躁。
跟隨父親拜見了當朝首相,順帶還見到另一位宰相。從初衷來說,這一趟拜訪,遠遠偏離了最初的目標。
韓璃事前根本就沒想到過韓岡會出現在蘇頌的家裡,他確信,他的父親也根本不可能想得到,祖父、叔祖交代的時候,也肯定沒有想到。
這是一樁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
拜見哪一位宰相,這其中自有很明顯的政治意義存在。家裡最終選擇了蘇頌,可在蘇頌家裡,卻撞上了韓岡。
同時遇上兩位宰相,在一位宰相面前能說的、該說的,自然都不能說了,這一趟的拜訪,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但韓璃在父親的臉上,看不出任務失敗的頹喪。
確切地說,在韓璃的眼中,他的父親韓宗儒現在正沉迷在蘇老平章贈與的還未發售的最新一期《自然》中,完全把祖父和叔祖交代的任務丟到了九霄雲外。
方纔在蘇頌家裡也是,乍見韓岡,韓璃震驚之後,便陷入了混亂之中。而他的父親,卻在幾句話後,便跟蘇頌、韓岡討論起了絞腸痧之種種。
其實就是自家父親現在正在看的新一期的《自然》,上面有一篇來自於代州醫學院的論文。
正是這篇醫學論文,讓父親忘掉了祖父和叔祖的囑託,忘掉了與兩位宰相之間的身份之別,與蘇、韓二相熱絡地探討起來。
衆所周知,代州醫院的前身是當年韓岡爲河東帥,領軍抵禦遼國時的隨軍醫院。代州醫院附屬的醫學,從中培養出來的醫師,一向是以精擅外科而聞名,在金創、骨傷方面,可謂是獨步天下。以至於京師的醫學生們,想要從醫學中畢業,都要到代州學習兩年外科。
一名醫學生想要成功畢業,按韓璃的瞭解,至少要五年的時間。然後才能進入醫院,從駐院醫師開始一路往上爬,最後成爲翰林醫官,甚至醫官正——經過韓岡這位宰相改革後的醫官體系,已經嚴密得彷彿科舉,那種一貼偏方,治好貴人,就能得推薦爲官的好事,韓璃近年都沒聽說過。
而在醫學生學習的過程中,至少有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是在代州醫院用於練習剖開一具具屍體。
想想都覺得讓人心中發毛,儘管是爲了日後救人,如果解剖屍體能夠救回更多條性命,就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好事。
而且用的還是蠻夷的屍體——代州醫院平常用來解剖的屍體,全都是從黑山蠻那邊購買而來,因爲無法長途運輸,只能把外科學習放在最近處的代州——完全無可爭議。
但民間和士林,對醫學解剖屍體的行爲,多多少少有着一些不同的看法。
畢竟都講究人死後入土爲安,韓璃過去聽說過好幾樁類似故事,都是說有人被謀害,他的兒子因爲不想看到亡父遺骸被官府的仵作擺弄來擺弄去,乾脆就不報官,回頭自己找仇人報復。
即使是解剖的對象是夷人,也不是沒有人覺得過分了。
甚至在民間的傳聞中,代州醫學院的學生們,甚至都像開肉鋪的屠戶一般,活生生地把夷人大卸八塊,去研究裡面的心肝肺。
“華佗、扁鵲,自此不足爲奇了。”
韓璃突然聽見韓宗儒一陣低低自語。
韓璃無奈地撇了一下嘴,無言地望着車窗外。
之前父親與宰相們的討論中,韓璃聽到了許多,多多少少也能聽得懂——如今的士人,沒有不去研究自然之學的,就是韓璃也在父親和親友的影響下,對動植物和礦石大感興趣,尤其是各色礦石,韓璃特地用一間專門的屋子來擺放從天南地北收集來的珍品,醫學方面雖無研究,可好歹常年訂閱《自然》,自是有所瞭解。
說什麼絞腸痧過去定義得太寬泛,現在給細分了,其中有一類,是腸子上的一個叫闌尾的部位發炎穿孔,如果救治不及時,腸子裡的污物就會污染腹內,最後導致病人喪命。這樣的病症,過去無藥可治,除非腸子自己能癒合,然後流進府腹內的污物不會感染其他臟腑,不然就只能等死。
但現在,卻已經有好幾例成功的病例,都是破開肚腹,把潰爛的腸子割掉縫好,再用乾淨的淡鹽水清洗腹內,最後再將肚皮縫合起來。手術的成功率能達到一半以上,失敗的幾乎都是因爲術後感染,如果解決這個問題,就是華佗再世,扁鵲復生,而且將會是一批一批的華佗、扁鵲。
對醫學上的進步,韓璃不是不感興趣,能把活人的肚子剖開再縫起,這本是傳說中的故事,如今成爲現實,怎麼可能沒興趣?只是場合和人不對。
其實能跟宰相談得如此投機,是好事,這世上多少人求之不得。
韓璃看見父親能與兩位宰相侃侃而談,其實都有幾分自豪。即使是三伯父家的兒子,真正的宰相衙內,也不一定會被現任宰相記住姓名。而自家父親,明明從未謀面,卻能讓韓岡這位宰相記得一清二楚。
但韓璃擔心的是父親回去該怎麼向祖父交代,要說的話一句沒說,要辦的事一件沒辦,這要怎麼交差?難道回去跟祖父說,今天拜訪蘇平章,不巧撞上了韓相公,就跟他們一起探討了一下《自然》上最新的論文。
肯定交不了差吧?!
“停車!”
韓宗儒忽地一聲大叫,把韓璃嚇得差點從座位上摔下來。
揉着撞到壁板的後腦勺,韓璃就聽見父親的吩咐,“去問問有沒有歐陽文忠公的文集。”
馬車右方稍後一點的位置,正好是一家書鋪,看起來規模不小。
韓璃對父親的吩咐摸不着頭腦,但還是依言下車。
書鋪佔地不小,各色圖書種類繁多。
韓璃問了一句,是否有文忠公的文集,店主就讓打雜的小廝搬了一堆六一詩,文忠詞、六一居士文集,等各色版本的歐陽修文集來。
在過去,士人的文集不是自己生前編纂,就是死後親友代勞,但現在,多得是書商“幫忙”,當然,絕大多數書局從來不會想到給原作者一文錢。
歐陽修的詩集、文集一向備受歡迎,故而在市面上,諸多版本紛雜,魚龍難分。
真要分出版本好壞,內行看門道,外行就只能看價格了。
國子監版雖好,卻不印個人文集。私家版本,最好的就只有新開張不過兩三年的新華書局——背後有雍秦商會撐腰,又有宰相幫助——質量是一流的,校對印刷紙張無一不精美,故而這一家的書也是最貴,堪比國子監,不過在衆多書局、書社中,只有這一家給作者分錢。
賣一本就有一本的分賬。若是柳三變還在人世,都不需要妓女幫他付酒錢了。而受到好處的士人,不要人吩咐,自己就主動校對,少了錯訛,質量自然提升。
除了新華書局外,還有一個商務印書局,價格低得多,用紙用墨都是最低一檔,只比揭帖稍強,與報紙相當,可架不住便宜,又肯拉下身段,經史子集從來不印,都是小說、志怪、傳奇之流,還有從《自然》截取的文章,讓人改成了最通俗的白話,拿俗體字印了,一向賣得紅火。這一家書鋪,商務印書局的一本本小冊子,就擺在最外面。
韓家不缺錢,店主搬來的都是其他書局的版本,而且還都是節選,韓璃正眼沒看直接讓店家找新華書局出的文忠公集來。
當店主督促着小工搬來一套幾十卷的大部頭時,韓宗儒都從車上下來了。整個人急躁不耐,“怎麼還沒好。”
一看到已經搬了來,立刻又道:“第一卷給我。”
第一卷就是目錄卷,韓宗儒一頁頁飛快地翻着,刷刷的聲響,旁邊的店主看得眉梢都挑了起來,這般重手,把書頁扯壞了,價碼立刻就要打個對摺。可他又不敢說,明顯就是官宦人家,有錢有身份,他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
翻書的手突地一頓,隨即就丟下了第一卷,從全集中翻翻找找,抽出一卷來。
如今的書都有個好處,就是有書脊了,印刷水平高的書局所出品的圖書,書籍上的小字也是清晰分明。
韓璃看得不明所以,看韓宗儒專注的神色,又不敢多問。
“果然。”
聽見父親低低地迸出兩個字,韓璃就從側面瞅着他手中的書,“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
很是眼熟的文字,似乎在哪裡看過。
“回去,快回去。”
韓宗儒不顧黑着臉的店主,丟下書返身就回了馬車。
還沒想明白的韓璃被父親拉着,茫茫然地回到了車上,忽地靈光一閃,終於想到了出處。
是《朋黨論》!
當年范仲淹與當朝宰相呂夷簡相爭,引領了大半個士林,被呂夷簡在仁宗皇帝面前告了一狀,說他是結黨。仁宗下詔禁朋黨,歐陽修卻對號入座,不打自招,寫出了一篇朋黨論。說小人無朋,而君子有朋,故而君子結黨天經地義。因而惹得仁宗對范仲淹、歐陽修這一路連下狠手,全都打發出了朝廷。
要說歐陽修的政治頭腦,實在是讓人無話可說,在家裡,韓璃的父祖輩都沒少拿歐陽修來告誡子弟,不要犯同樣的蠢事,對於天子來說,小人黨是結黨,君子黨也同樣是結黨,哪個得勢都不利於天子的統治。
但自家父親看朋黨論作甚?
韓璃想不通透,但在他的父親臉上、身上,信心是越來越充足,甚至拍着前面的壁板,催促車伕,“快點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