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三十二)

文彥博在病牀上醒來。

距離他入院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

剛剛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座城東慈濟醫院,十幾位御醫圍着他繞來轉去,鍼灸、艾灸、成藥、湯藥,全副家當都給搬了出來,要不是文維申左擋右遮,文彥博又及時“醒來”,這纔沒有被灌上一肚皮藥水,背後插上一排金針。

不過到最後,文老相公還是落了一個入院靜養三日,以觀病情變化的診斷。

“六哥呢?”文彥博小睡了片刻,醒來後第一樁事就是問文維申,“他怎麼還沒回來?”

“六哥還沒消……”

“大人!……大人醒了?!”

打斷了文維申話的,正是及時趕到的文及甫。

一看到清醒的文彥博,文及甫的聲音陡然拔高,發出了一個變調的驚喜。

“幸好御醫來得及時。不然這條老命可就斷送了。”文彥博揚起了眉毛,“怎麼樣了?”

“大人放心,家裡都安排了。大人安心靜養便可,有什麼吩咐,兒子去做。”

病房內還有外人在,文及甫沒敢多露口風。

文彥博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房內的醫官、醫生和護工們隨即識趣地離開。

文及甫才飛快地來到文彥博的病牀邊,湊在老頭兒的耳朵旁,低聲道,“大人可以放心了,兒子是跟趙世將談的。報紙上這兩日就會安排。”

“趙世將親自出面?”文維申卻有着幾分疑心,“他在報社?”

文彥博很不耐煩,“《蹴鞠快報》發了社論,《賽馬快報》全不知曉,他能不在?”

“放心。”文及甫也道,“就是他事後想要反悔,報到韓岡那邊,也會惹起韓岡的忌憚。”

“成與不成,也不在一份報紙上。”文彥博說着,掙扎着要起身。

兩個兒子小心地攙扶着,讓文彥博在牀上坐了起來。

在醫院小睡了片刻,文彥博紅光滿面,氣色好得無以復加,“爲父這參軍戲演得還是有些聲勢,這會兒應該都傳出去了。韓岡還沒能一手遮天,做宰相的在士林中也一向不被人待見,一點小錯都能給鋪陳做彌天大罪。”

文彥博這是有感而發,做宰相的那些年,他經受的攻擊不在少數。畢竟清流的最大的特點便是挑刺,唯一的特長也是挑刺。

京師士林,是天下清議的風向標。章惇、韓岡做了那麼多年宰相,卻沒有統合京師士林,而且氣學在士林中,反而偏近於弱勢。像這樣掌握大權卻根基淺薄的宰相,一向都是衆矢之的。

“過會兒六哥你去見一見馮京。看到今天的快報,他肯定是又要躲回他的老鼠洞了,怕是還不知道太廟裡的事。”

“兒子知道了。”文及甫點頭,隨即又問,“梧桐巷那邊呢?”

韓維韓縝所居之處,是韓絳在京時置辦的舊居。門前有梧桐,巷子也就因此而名。且韓姓宰相甚多,爲與韓琦、韓岡兩位宰相家區分,靈壽韓家也得了一個桐木韓的異名。

“韓五、韓六現在最在意遼人的動靜。他們不敢跟韓岡爲難,不過我可不信他們心裡沒火。”

文及甫皺起眉來思索道:“北虜大軍就在南京道上,想要他們兩不相幫也不容易。”

文彥博搖頭,“韓岡既然敢把遼人引來,肯定就有把握應對,他與章惇雖是奸狡,私心又重,可終究還沒蠢到石敬瑭那個地步。但兵兇戰危,誰能說一定能贏?可見遼人並不是準備南犯,只是做做樣子,威嚇一番,討些好處就罷了。”

他說得斬釘截鐵,“爲父與遼人打了幾十年的交道,韓五韓六關心則亂,故而被韓岡蒙了,但我可不會。”

文及甫連連點頭,“那兒子一會兒就再去見趙世將一趟,把大人的話轉告給他。”

“報紙那裡,實不必太放在心上。趙世將應承得雖好,但人心隔肚皮,我們不知他真假。”

文維申飛快地瞥了文及甫一眼,然後又關切地注視父親。

忽地被潑了一盆冷水,文及甫愣了神,正欲辯解,文彥博擡了擡手,“真的,那自是最好。假的,也能讓韓岡安心,誤以爲爲父技止此耳。”

文及甫臉色陰沉了下來。難道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一通,一路上還幾番折騰,就只是被拋出去惑人耳目用的?

文維申卻連聲贊,“大人果然是神機妙算。”

“神機妙算算不上,只是順便罷了。”文彥博道,“兵者詭道,不能讓對手猜到我們要做什麼。”

文及甫低下頭:“大人說得是,孩兒受教了。”

文彥博看了看六兒子,又道:“趙世將那邊也不能放。若當真他有悔改之心,還是能派上大用場的。”

文維申也道,“即使沒有,多與趙世將聯繫幾次,也能將韓三多蒙上一段時間。”

老九話中隱隱摻雜着的東西,讓文及甫神情變得淡漠起來。

文維申嘴角微微翹了一點,轉對文彥博道,“大人既然起來了,要不要回家去?”

“爲父在太廟辛苦做了一場,現在就回去,豈不是平白浪費了那麼多心力?”

“可這裡畢竟是醫院……”文維申回頭看了一眼門口,聲音放得更低,“這裡的飲食……難保沒人起壞心。”

方纔文維申左堵右擋,硬是不吃醫院開出的藥,就是擔心這一點。

“韓岡真有這個膽子,還會跟章惇開什麼大議會?身居宰相,手握大軍,誰能跟他們叫板?誰不服直接抄家滅族!要不是他這般畏首畏尾,爲父就在洛陽繼續窩着了。”

“現在還是一樣能做。”文及甫提醒道。

“遲了。”文彥博冷笑道,“章、韓二人,都說是名相。可一遇到大事,就亂了陣腳,根本就是廢物。”

文及甫道,“也可能是章、韓之間有嫌隙,真要宰相接掌大政,兩人肯定要先鬥個你死我活再說。不得而爲之。”

文彥博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又暗自嘆息。

這個兒子,有時候的確很敏銳,可大部分時候還是一個糊塗蛋。

“不管是什麼原因,自縛手腳的宰相就是隻紙紮的老虎,看破了之後,誰會怕他們。”文彥博很有幾分得意地用了一個《九域》中出現的詞彙。

文及甫小小吃了一驚,這等事,在他父親身上很罕見。

“一旦對爲父下手,之前做的那些張致都會不戳自破,比王莽還不如。”文彥博斬釘截鐵。“一時逞威,事後必敗。章韓必不敢如此,只要再拖一段時日,京中人心就要亂了。六哥,你明不明白?”

文及甫低頭受教,“兒子明白。”

文彥博信心百倍,重重哼了一聲,“當真以爲趙氏人心是那麼容易散掉的?!”

……

正當文彥博躺在醫院的病牀上的時候,梧桐巷的主人家迎來的一個出人意料的客人。

韓維、韓縝放下了報紙,結束了議論,一起出來迎接這位稀客。

無視了王中正身後的幾個小內侍所帶來的賜物,甚至沒有謝恩領旨,韓維瞅着王中正的眼神裡面,盡是警惕和懷疑:“王中正!是太后派你來的?”

爲了和文彥博撕拼,韓岡都赤膊上陣了,王中正與政事堂相表裡,自不會置身事外,韓維韓縝之前得到消息,文彥博因韓岡在報紙上的攻訐而入宮找太后評理,正是王中正把守門禁,將文彥博趕去了太廟。

剛把文彥博趕去太廟,又轉過來登門造訪,王中正的舉動,不免給人黃鼠狼給雞拜年的異樣感。

“中正豈敢捏造聖諭,假借太后之名?”王中正一派溫順馴良,並沒有因爲韓維的無禮而動怒。

儘管換在十幾年前,韓維此舉,肯定會換來幾份彈劾,可這年月,禮崩樂壞,君不君臣不臣,誰還會在乎這點點失禮?

“太后知資政和諫議憂心北地虜情,故而遣了中正來,希望能讓資政、諫議安心。”

韓維不假辭色,“想要讓吾等安心,就不要將宰相拒之門外。”

王中正躬身,“諫議說得是,太后其實也不欲如此。想必諫議應該知道,潞公雖老且昏,可畢竟還是宰相,太后一向對潞公優容有加。但潞公這一回做得實在是過分了。”

“太后不欲見,你也該勸着太后見!”韓維聲色俱厲,“爾等阻宰相見太后,太后是否安好,外人可是難知……隔絕中外,王中正,你擔得起這個罪名嗎?”

“若諫議以爲太后爲逆臣所囚,儘可徑自往宮內去。太后只命中正阻潞公,從未命中正攔諫議。”頓了頓,王中正又道,“何況太后這些日子安心休養,身體也好了許多,便經常招命婦入宮陪着太后說話。”

他低着頭,姿態謙卑到了極致,“若有人說中正隔絕中外,正好有全京師的命婦佐證。若非如此,中正處嫌疑之地,怕是天天都難睡個安穩覺了。”

王中正綿裡藏針,韓縝見韓維被堵住了,站了出來,“爲什麼不能和衷共濟?章、韓二相,治國之功歷歷可見,足表青史。但文潞公亦是元老勳臣,有大功於國,更曾授命平亂,鎮守四方。若能得兩方之力,朝堂將遠比一方掌權更加安穩。”

韓縝的語氣比韓維更和緩,一個紅臉,一個白臉。

王中正則是左擋右遮,軟硬不吃,“縱是小民,也願朝廷內外和睦,可共御外敵。中正雖是刑餘之輩,卻也是中國之民,決不願看見北虜肆虐中原。可如今是潞公攻擊兩位相公,太后、官家能得保全,全虧了韓相公、章相公一片赤膽忠心。兩位相公十年來的嘔心瀝血,亦是歷歷可見。潞國公疑韓相公,可太后不會疑,天下人亦不會疑。混淆黑白,可太后豈會不辨是非;妄污忠良,太后又豈能忍?”

韓維冷冷說道,“可知太祖曾說過,有兵馬者爲天子。”

“唉,”王中正嘆了一口氣,“諫議、資政爲潞公所矇騙了。自來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章相公和韓相公如今欲以大議會暫代天子之權,又豈會忘了這一事?將征伐之權交予大議會,太后早已知曉。”

看着目瞪口呆的韓維韓縝,王中正藏起心中的譏嘲,反問道,“非如此,太后又豈能安居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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