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兒子是這樣想的……”
在韓岡的注視下,韓鉦結結巴巴地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自家父親說遼人準備南下,是因爲金銀外流太多,以至於金山銀山都補給不上,所以只能在被大宋吸乾之前開戰,以圖達成又一個“澶淵之盟”,以免沒敗在大宋禁軍手中的槍炮上,卻輸給了大宋行商馬車中的商貨。
這個說法的確沒錯,但耶律乙辛正好在這時候南下,擺出一副大陣仗,將時間卡得如此之準,決不可能是自家父親所說的那麼簡單。
現在纔是初夏,正是給戰馬養膘的時候,儘管比開春用兵對戰馬的損害要小一點,但怎麼看都不會比秋高馬肥的時節更合適。
而且現在即將進入夏天,對居於北地的遼人來說,南方的暑熱不是那麼容易習慣的。
除非耶律乙辛預先得知大宋朝中生變,否則他就不應該選在這個天氣將會越來越熱的時節。
反過來說,既然遼軍會有悖常理地選擇在初夏發兵,那必然是因爲耶律乙辛早就得知,會有更加有利的形勢。
只憑遼人的細作,韓鉦不覺得能讓耶律乙辛能下定決心,肯定有更加確定的消息。
那究竟是誰幫助他的?這種容不得人不去多想。
聽着兒子的分析,韓岡先是神色凝重,但聽到最後卻是笑了,“你想太多了。”
“當真?”韓鉦一下就神采飛揚起來。
父親沒有做出那等天怒人怨之事,這讓剛剛在心頭壓上一塊大石的韓鉦,立刻就輕鬆了下來。
韓岡笑着搖搖頭,“光在想爲父是不是裡通外敵,就有沒有想過馮當世那邊有什麼不對?”
韓鉦瞪大眼睛,“他不是回去了嗎?”
“向我這小輩低頭,可不像馮當世的爲人。也許現在他就又轉回文府去了。”
……
車輪軲轆軲轆的響聲在文府大門前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不久之前離開此地的馮京馮相公,又回到了這裡。
而文府的大門再次中開,潞國公文彥博住着柺杖步出大門,文及甫、文維申板着一張臉,也跟在他身後。
馮京快步上前,比起前一次過來更加謙恭,“馮京豈敢再勞動潞公。”
文彥博一把攥住了馮京的手,“這時候,正需要我等元老和衷共濟,怎麼能像小輩那般輕狂?”
從頭到尾都被監視着,馮京卻是一臉感動,謙遜了兩句之後,面色一正,“潞公可知,北虜近日將入寇中國。”
在回去的馬車中,他想通了一切,也看透了韓岡和章惇的要害。
既然對方如此脆弱,自己又何必低頭俯首,聽小輩的使喚?
所以他很快就又轉回了文府。
這一次不是低頭,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回來。
“別急。”文彥博打斷了馮京的話,扯着他的手就向裡走:“當世,待坐下來與老朽細說。”
……
“不會低頭?方纔阿爹不是說服他了嗎?”韓鉦疑惑着,“難道馮京方纔最後說的那些話,都是在騙阿爹?”
“當時他的反應肯定是真的,只是當他冷靜下來細想,可就不一定要選爲父這邊了。”
“爲什麼……”
韓岡微微笑:“你方纔說了什麼?”
“啊。”韓鉦猛然驚覺。他方纔對自家父親的猜疑,正是一樁能毀了父親一世清白的罪名。
只要被勾連北虜的罪名栽到頭上,即使是韓岡,也不可能在朝堂上繼續盤踞下去。
眼下的局面,乍看起來,的確是個政事堂統掌一切的好機會。
面臨北虜入寇的當口,政事堂有充足的理由,強行通過任何決議——一切都是爲了即將面臨的戰爭。
但換一個角度來看,遼人就是在幫政事堂掌握了權力。
甚至不要確認什麼,只要流言傳出來,韓岡和章惇爲了洗清自己,就必須把事權出讓,以此來自證清白。
只要政事堂堅持統一兵權,那就是他們跟遼人勾結。
“阿爹何必對馮京說那些話,會上直接砸出來,措手不及下,誰能不顧大義?”
“今天,最多明天,有關北虜的軍情就會傳出去,爲父也只是提前了一天而已,除非今日開會,否則毫無意義。更何況,即使一時間把事情給強定下來,文馮之輩,照樣能夠事後反悔。”
“相公,馮相公又轉回去文府了。”
來自親隨的適時的一個回報,讓韓岡得意地大笑了起來,“你看,爲父說得沒錯吧?”
韓鉦卻忍不住怒氣,“如此反覆小人,竟也登入宰相之列,真是朝廷之恥。”
“除非是像章子厚那般,與爲父交情深厚,又志同道合,那樣纔會守望相助。如馮京這等人,有利則合,無利則分,故而不必寄望於他,也不用憤恨,想想怎麼應對就行了。”
……
韓縝猛地一拍大腿,興奮地叫道:“果然如十一所料,馮京竟是又轉回去了。”
在場的韓家子侄都瞪大了眼,難得見到一向莊嚴自若的韓縝會有如此的反應。
不過很快他們又都帶着驚訝和敬服的眼神,看向了點破遼人南侵的內情,並預言了馮京的反應的韓宗儒。
韓維也把視線投向兒子,想贊上兩句,卻在看見他癡肥的身材後,又不滿地轉開了視線,只淡淡地點了點頭,“看來是對上了。”
韓縝幸災樂禍地笑着:“韓玉昆這是白費了一番口舌……估計還把軍情漏給了文寬夫。”
“文寬夫老而彌辣,給他咬上一口,可是會痛徹心骨。”
“章惇、韓岡不讓呂惠卿等人入朝,卻招一干老朽上京。當是以爲吾輩人老食少,不會獅子大開口。”韓縝哈哈笑着,放在誰來看,都會認爲文彥博、馮京,還包括韓縝、韓維年紀老邁,要爲子孫考慮,不會與年紀輕輕的宰相爲難,“豈不知文寬夫、馮當世的胃口更大。”
韓維嘆道,“章子厚、韓玉昆,這一次是大錯特錯,豈不知在這廟堂之上,自己退讓一分,對手就會進上兩步。”
韓縝收斂了笑聲,他也只是一時心情激盪纔有了這麼片刻失態之舉,同時一聲嘆“臣子放君,三千年不遇,即使強硬如章韓之輩,這一回也不免心虛。換做你我,也是一般。可惜這一退,就很難再翻過來了。”
韓維道,“接下來,文、馮、章、韓都會派人來了。”
韓縝問道:“當如何做?”
“以我之見,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如此最好。”韓縝點頭,但立刻又補充,“不過若文寬夫還有其他辦法,也不是不能考慮。”
“自是當然。”
韓維、韓縝眼神交匯,會心一笑。他們的立場,即會顧及天下,也要惠及韓家。
韓縝與韓維的一對一答,讓韓璃等韓家子弟心潮起伏。
一邊是文、馮老臣,另一邊則是章、韓新進,中間則是自家父祖,倒向哪邊,哪邊就能獲取最後的勝利。自然,也就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其中韓璃是更加的自豪。他的這個父親,因爲體型,因爲行爲舉止,在家族中一向是被人嘲笑的對象,即使祖父借重父親的才智,也一樣沒有帶來足夠的尊重。
但今天,自家的父親的表現,可是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無關乎體型,無關乎儀態,只因爲有着一雙看破迷霧的慧眼。
再看向自己父親時,韓璃的眼神中又多了幾分崇拜。
只是韓宗儒的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反是在幅度很小地搖着頭。
一點,一點,緩緩的,緩緩地左右搖頭。
……
“兩府之中,也並不是只有章韓二人。過去二人排擠同列,使之只能俯首聽命,若其頹勢一顯,曾、沈之輩,安肯與其共存亡?”
馮京興奮地說着。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
章惇、韓岡,非主非王,但他們手中的權柄,卻如同帝王。
所以天下怨艾,同樣集於一身。
畏起權勢者,也必定想要奪其權勢。
只要把指控散播出去,又有多少人會爲他們分辯?
當勾連敵國的罪名被世人認定,即使太后回來,也救不了章惇和韓岡。
這一推論,文彥博同樣也得出了。
“韓岡是寒門素戶,根基淺薄。章惇雖出身福建豪族,可惜本身就是支脈,又不肯提拔親族——他連親生兒子都不肯照顧——族、姻兩方,誰肯助他?兩株大樹並立,看着都是枝繁葉茂,可一場狂風下來,哪個能挺過去,就看根子到底是誰更深了。”
馮京臉色稍變。
他自發達之後,也着意爲自家營植根基。可惜僅僅一代人的時間,完全比不上文彥博這等自晚唐延續至今的鐘鳴鼎食之家。
但很快,他便釋然。儘管弱點相同,但敵人的弱點被抓住,總比自己的弱點被抓住要強。
章、韓二人炙手可熱十數年,如今天下板蕩之際,卻容不得他們再繼續把持朝政了。
“不過要儘快。”馮京提醒道,“免得他們還有什麼手段,再給人添麻煩。”
文彥博顧盼而笑,“不如今日?”
馮京立刻點頭,“如此最好。”
……
想想怎麼應對就行了。
聽見韓岡如此一說,韓鉦雙眼一亮,“阿爹肯定知道如何應對了吧?!”
打小兒韓鉦就從母親和下人們那裡聽說了自家父親種種豐功偉績,從最早的寒夜軍庫殺三賊開始,韓岡的一樁樁事蹟,伴隨着韓鉦一起成長。
在韓鉦心目中,父親就一個無所不能、英明神武的形象。
“把書架上那活頁夾拿下來……對,就是那個。”
韓鉦聽着韓岡的吩咐,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活頁夾來,裡面只有兩份裝訂好的文稿。
“這是……”
“社論。”韓岡很是愜意地輕晃起搖椅來,“待會兒你去東十字大街,把這一份送過去,跟李特說,明天我要在頭版上看到。”
東十字大街,是《蹴鞠快報》的新址,而李特,正是《蹴鞠快報》的總編輯。
韓鉦一直都清楚,京師裡面的兩家大報社,與自家父親的聯繫十分緊密。很多消息,父親都是借重兩家報社來公佈,壓制了流言的產生,也帶來了更好的效果。但哪一家更加緊密,卻是到現在他才知道。
“一份?這裡有兩份。”用拇指掰開有點緊的鋼絲夾子,韓鉦將兩份文稿拿了出來,“是‘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這一份?”
“不。”韓岡搖頭,在搖椅上前後搖晃着,帶着莫測的笑意,“是‘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