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相互制約。”
“大法院結案爲終審之制,不可再改易。”
“九位大法官任職終身,亡一人方能補一人,九人之中,年資最長爲首席大法官。”
“以罪彈劾宰相,第一需要大議會三分之二成員通過,第二,還須得到九位大法官中的六人共同認定宰相有罪。大議會彈劾大法官,同樣要求議會的三分之二成員通過。”
“大法官的提名,則來自於首相。”
馮京慢慢翻着一摞草草裝訂起來的紙頁。紙上字跡潦草,文字又跳脫得厲害,行列排得也不整齊,看得出來這是匆匆忙忙抄寫下來的東西。
但紙上的內容,讓馮京看得很仔細。
當年離京時,還只是被許爲未來宰相的新星,但此番回京,宰輔之位都坐穩了近十年。
韓岡的一舉一動,現在都是馮京關注的重點,而韓岡的計劃,那就更是得用十二分的心去揣摩。
看了一遍,又回頭再看一遍,反覆者三。
越是揣摩,馮京臉色就越是沉重,最後他問面前的客人:“此中事當真?”
來客的回答,與他方纔把這本手記交給馮京時一字不差,僅僅語氣稍稍變化,“回相公,這是從中書門下抄來的!”
確認了真實性,馮京低頭看着手抄,又陷入了沉默。
設大議會代天子之政,設大法官分宰相之權。
馮京素知韓岡善於別出心裁,但這一次他的想法實在是太過了,已經不能說是別出心裁,甚至可說是荒誕。
韓岡究竟是多防着宰相,種種掣肘下,宰相還能做什麼?如果只看他的種種建議,還以爲宰相是別人在當着。
難道他日後是想去做大法官?或是去掌管大議會?
但大法官有九位,大議會的成員更是多達數百。韓岡即使做到首席大法官和大議會議長也沒用。
朝中大臣,進退升黜皆掌握在政事堂的手中,所以宰相能控制住他們。
可大法官也好,大議會議員也好,他們的身份並非來自於首席大法官和議會議長,分別來自於宰相和州縣,誰也別想掌握住大法院和大議會。
只要韓岡打算新設的這兩個衙門制度上沒有大的變化,那首席大法官和議長只會是個雞肋。宰相的權柄再怎麼削除,都不是這兩個位置能比擬。
馮京不信韓岡會糊里糊塗地爲了些許名聲而自縛手足,想必是有着更深層的用意。只是馮京實在弄不明白,完全理解不了韓岡的行爲。
馮京記得曾經在《自然》上看到一種說法:大腦是人類思考的器官,一切想法一切盤算,都是自大腦中浮現。如果韓岡現在就在面前,馮京覺得自己多半會忍不住把韓岡腦殼撬開來,看看裡面的腦漿是怎麼翻的——就像代州醫院裡面做的一樣。
“還有更多消息嗎?”馮京只能問道。
韓岡不在面前,即使在面前,馮京也打不開他的腦殼——被金骨朵敲破腦殼的機率還更大一點。這位前任宰相只有拿到更多信息來判斷。
“只有這麼多了。就是文潞公那邊也不會知道更多。”
“是嗎?”馮京半信半疑。
文彥博三代門宦,本人也做了五十年宰相,在朝堂葉茂根深,即使因新舊黨爭被趕出朝堂,也依然在朝中有着莫大的影響力,十數年也沒有衰退多少,耳目始終靈通。
馮京只是商家子,家族勢力遠比不上文彥博,一日退出朝堂,就成了聾子瞎子。
文彥博能夠將不同地方、不同人物那邊打探來的消息整理還原,準確及時地瞭解到事實真相,而馮京想要比文彥博知道得更多——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除非直接去問韓岡。
馮京是富弼的女婿,韓岡的兒子則定了富弼的孫女,說起來兩邊也算是瓜葛親,不過姻親的姻親,這層親戚關係在朝堂實在太普遍,根本只能算是路人。真要說緊密的,兒女親家纔是——當然,馮京可不想讓人記起,他還有一個叫蔡確的姻親。
“真正打算怎麼做,除了韓相公自己,最多也就太后和蘇平章知道內情。很多事,章相公恐怕都被矇在鼓裡。”
“章子厚最近可有何動靜?”
“要是有了,朝廷也不會這般平靜。”來客嘆道,“兩位宰相實在是有先賢遺風,共理大政卻從無齟齬,非是皆懷一片公心,豈能有此和睦?”
先賢遺風?
真當他馮京是第一天認識章惇和韓岡嗎?
是因爲外敵太多,他們纔會齊心合力。
至於這一次的事,兩人肯定是都有盤算。
如今流行的楚漢象戲有一招叫做捨車保帥,韓岡、章惇放棄了這麼多,他們想要保住的只會更多。
不過絕不是爲了保全名聲。
這就是笑話。掌權才能保住名聲,丟了權柄,什麼髒水都能潑上來。
看看唐太宗怎麼做的。活秦王能改起居注,死太子就只能被潑髒水了。要是韓岡和章惇以爲放棄權力,就能換來名垂青史,百代流芳,他們早就給人弄死了。
只是韓岡、章惇如今表現得太過大公無私,讓人挑不出毛病,馮京現在唯一想弄明白的,就是兩位現任宰相到底有什麼打算。
快要踏破家門的訪客,都是失意之人,所知皆謠言,除了問一問眼前的這位在中書門下辦差的世侄,馮京一時之間找不到更可靠的消息來源。
半個時辰後,年輕的客人從馮京寓所出來,走上等候已久的馬車。
片刻後,他又登上了另一輛馬車,對着早已坐在馬車上的一名乘客,他低聲道,“馮京老糊塗了,相公可以不用再費心。”
“哦,那就剩潞國公了。”
……
此時文彥博的身前,兩個兒子正各執一端,相持不下。
文彥博閉着眼睛,眼不見心不煩,也不準備去平息文及甫和文維申之間的硝煙味。
自上京後,他就沒什麼精神,不想多費口舌,也不想多耗精神。
只是看見文彥博的態度,文及甫、文維申訕訕然地不再爭論。
文及甫忙着給文彥博張羅茶水,文維申則從一旁小几上,拿起一張寫着一片蠅頭小楷的字紙,討好地笑道,“大人,這是大法院的具體條款,剛剛從政事堂傳出來的,要不要看一看?”
“放一邊,看着累。”
文彥博只瞟了一眼,看見上面是滿篇的墨字,便沒了心情。
文及甫則勸說道,“大人,還是看一看,看明白了纔好應對。”
“用不着。”
文彥博不想多看,八十歲的他老眼昏花,字多了看着傷神,何況不過是廢紙而已,沒有必要多費精神。
“這張紙上的文字,只是爲了掩人耳目,看了也無益。”
“他要掩蓋什麼?”文及甫和文維申異口同聲。
文彥博難得地挑起了一邊眼皮,斜睨着兩個兒子,恨鐵不成鋼,“還不明白?各路兵馬,向受樞密院調遣,平日則分掌於副總管、鈐轄、都監之手,無一人能統合一路兵馬,這是大小相制,不使一家獨重,以防五代舊事。”
“大人說的是軍權?”文維申連忙問。
“還有別的嗎?”
在文彥博看來,軍權的爭奪纔是重中之重,而不是大議會的議員份額。
不過此事的確不在那等無能之輩考慮範圍之內——他們正在因爲章、韓的施捨而喧騰,無心顧忌其餘——這本就是他這等宰輔重臣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這大議會,別的都可以放一放,軍權肯定要爭的,老夫倒要看看,章、韓二人最後會出多少,還是說一毛不拔。”
文及甫比文維申反應更快一點,“……能讓出京營就行了。”
“做夢。”文彥博言簡意賅。
武將的人事升遷,低層在三班院,中層在審官西院,其實皆爲政事堂所掌握。而高層將帥的升黜,過去是天子親掌——如今到底是歸於宰相,還是大議會,這也將會是這一次的會議所要討論的核心,其重要性甚至不比議會選舉辦法稍低。
六十七萬禁軍,三十九萬廂軍,絕大多數都駐紮在北方和京畿核心之地。南方只有巴蜀,荊南,雲南,廣西,這幾處,有萬人以上的禁軍駐紮。僅僅是鐵路系統,就吸納了廂軍數以萬計。
當然,處在外地的禁軍廂軍對局勢的影響不大,京師中的駐軍纔是重點。
文及甫道:“京營至少有三成將校是韓岡當年去河東提拔過的,審官西院和三班院近期都要換人,他現在是有恃無恐。何況京師的校閱廂軍早在章韓的控制中,此外還有神機營。”
文維申立刻接道,“還有皇城禁衛!”
“不用。”文彥博搖頭。
要是哪位大臣把天武軍都拾掇到自己的懷裡,日後太后將沒有一夜能睡安穩。
而朝臣們,也容不下這等手握重兵的大臣。
“不過,或許會給王舜臣。”
“他敢!”文維申叫道。
“他敢。”文及甫沒有感染兄弟的激動,他對韓岡總是抱着一分畏懼。
文彥博搖搖頭,兄弟家還爭什麼,一致對外才是正理。
天邊這時正好傳來隆隆的炮音,彷彿韓岡在放聲大笑。
文彥博的臉色變了一下,吩咐道:“把那張紙拿來我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