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兒子倔強的表情,韓岡也不免心疼。
韓鉦雖不聰穎,在經義上也不出衆,但勝在爲人樸實,而且在格物上極用心,自幼被韓岡教導,數學、物理、化學、地理等自然科學方面的學識,不輸給任何同齡人。
如果他能將分心在格物上的時間和精力放在《三經新義》上,以他能得到的教育條件,一榜進士就只需要一點運氣。多考兩次,還是能考中一個進士。
自家的兒子,韓岡怎麼忍心他受委屈?
“話不是這麼說的。大哥你要考進士,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韓鉦倔強的表情變了,眼神中盡是詫異。
韓岡微微笑了,“熙寧三年之前,爲父就沒想過能高中進士,西人怎麼跟南方的士子比詩賦?但熙寧三年出了一件事,大哥,你知道是何事?”
韓岡考校兒子,韓鉦稍作思索,眼睛就亮了起來,“熙寧三年的殿試上,先帝改詩賦爲策論,後又下詔自熙寧六年癸丑科開始,進士科改試辭賦爲經義策問。”
朝野大事,官宦軼聞,他這種官宦人家的子弟有長輩教導,從來都比寒門出身的士人瞭解得要多得多,跟着現在的話題來,韓鉦自是明白韓岡說的是哪一樁。
“爹爹,你是打算……”韓鉦心中激盪之下連稱呼都變了,話沒說下去,兩隻眼珠子定定地瞪着父親。
韓鉦打小兒就沒見過自家的父親寫過詩,也知道自家父親在這方面連外祖父的腳底板都趕不上。
小時候就聽父親在與母親聊天時親口承認過,沒有熙宗皇帝和外祖父改易進士科的考題,自家父親根本就沒指望能考上一個進士,甚至通過舉試都難——即便是錄取率極高的鎖廳試也一樣沒指望。
眼下自己考進士也沒指望,可要是自家父親也能把考題改一改,改考自己熟悉的範圍,那進士又豈在話下?
明目張膽的徇私舞弊,那要惹起士林間的公憤,可自家父親主張氣學幾二十年,從制舉開始,一步步地改變科舉制度,如今舉試和諸科都摻雜了許多氣學內容,也就只剩禮部試和殿試,世人都在等着這最後一步,即便自己順道沾了點光,誰也不會說他是爲了讓自己兒子考中進士而改變考制,只會覺得理所當然。
韓岡也正是這麼說的:“也不是爲了大哥你,是爲了氣學。但大哥你從小就得授格物之學,到時候,你考中的機率自是要高過他人。”
這就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優勢了。小到早一步瞭解到考官的偏好,大到在試卷中埋下關節,寒門士子縱然明面上與官宦人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但暗地裡,起步時還是要差上十幾步——但這一點差距,相對於舉試時的區別,已經足以讓寒門士子感到滿足了。
韓岡無意去爲兒子作弊,考官的偏好則不須韓岡費心,但韓岡直接改了考綱,得益最大的人羣中,自是不會少了他的兒子。
韓岡說着輕笑了起來,“你外祖父爲了推廣他的新學,硬是將考了幾百年的詩賦給改了。既然他能做初一,爲父也能做十五。”
對韓岡的說法,韓鉦不知道該如何迴應。
長輩之間鬥氣,做小輩的本就難以自處。
早年韓岡奔走於外,王旖幾次帶着全家寄寓在孃家,韓鉦兄妹在王安石家中斷斷續續住了將近有兩年的時間。
韓鉦雖是庶子,可在王家,得到的待遇並不輸給王旖生的老二和老五。而且王安石對兒子橫眉豎眼,對韓岡也多不苟言笑,可在韓家子女面前,他們的外祖父再和藹不過,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
一提起韓岡與王安石之間的紛爭,小的還不曉事,大一點的如韓鉦韓鍾兩兄弟也好,韓鍈這個女兒也好,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保持沉默,多還要勸一勸韓岡。
韓岡知道韓鉦爲難,道,“扯得遠了,你們外祖父的才學和功業,爲父一直都是極佩服的。如果不是有道統之爭,如果不是最近這一樁糊塗事,爲父也不會說半句閒話。”
韓鉦一句話也不敢說。看來外公把表妹越娘嫁給天子,的確是讓自家父親惱火至極。
韓岡也停了口,孩子面前總不方便說得太過分,“爲父方纔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要告訴大哥你只要努力向學,一榜進士還是不難的。”
“是。孩兒明白!”韓鉦用力地點着頭。
“可僅僅是不難而已,可不是說肯定能中。天下才子成千上萬,你大意一點,可就要被人擠下榜去。”韓岡不放心地叮囑兒子。
“大人放心,兒子必不墮大人之名。”
韓岡正準備再說些什麼,突地神色一動,看向屋外。
一人通報後匆匆而入,先看了韓鉦一眼,然後語氣急促地對韓岡說道:“太后突發惡疾,王留後請相公速速入宮。”
韓鉦臉色丕變,韓岡則不動聲色,甚至都沒起身。
“大人?”韓鉦不解地問韓岡。出了這麼大的事,韓岡怎麼都不動彈。
“你先回房休息去吧。明天就要成親了,要養足精神,不要晚睡。”韓岡吩咐道。
“兒子知道了。”
韓鉦起身,向韓岡行禮,心中的失落,卻不免流露於外。
韓岡瞟了兒子一眼,想了一想,改口道:“在旁邊站着聽,不許多問。”
韓鉦精神一振,連忙點頭應道:“兒子知道。”
隨即就站到了韓岡的身後。
“去準備車馬。”
“去蘇平章、章相公、張樞密府上探問。”
“去後面轉告你們主母,不必擔心。”
“告訴報信人,讓他稍待。”
韓岡穩如泰山,招來一應親從,一連串地吩咐下去。與此同時,外面的急報也接二連三地傳進他的書房中。
“相公,晨暉門開,有十餘人騎馬出宮,各自分頭離開。”
“相公,甲五急報,太后暴病昏迷。”
“相公,政事堂遣人來報,禁中有異聲,會通門有人出外,似有大變。”
“相公,辛十三來報,宮中有變。”
“相公,衣服來了。”
“就在後面換。”
韓岡轉去書房裡面更衣,又見有人來報。
“相公,車馬已經準備好了。”
隔着一重簾,韓岡道,“讓他們等着。”
“相公,太醫局遣人來報,太后宮中遣人招值守禦醫入內。”
韓岡換好了一身公服,踱出裡面,在書桌前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冊子,翻了一下,“今天是安素之和雷簡。”他擡頭對已經緊張得冒出汗來的兒子笑了一下,“安素之用針是一絕。”
韓鉦緊繃着臉,點了點頭,卻記着韓岡的吩咐,不敢開口說話。
“相公,石信來報,宮中情況不對,請相公小心。”
石信這個名字韓鉦很熟悉,出身就是韓府,是韓岡手底下出去的諸多武官之一。他現在在京中領兵,但韓鉦卻不知具體的位置。
他看着自家的父親,卻見韓岡已經抽出了一副輿圖,韓鉦只一瞥,就看出來那是京城的地圖。
韓岡站在地圖前審視,又有一人奔走而來,“相公,天波門開,有兩騎出宮,往芳林苑方向去了。”
韓鉦聽着心頭就是一驚,“這是哪一家?”
芳林苑在治平元年之前,是一座皇家苑囿,但如今卻只剩下地名。在治平年間,改成了廣親北宅和睦親北宅,是太祖、太宗、秦王所傳諸宗室所居之所。
刺探宮闈四個字,放在朝臣身上就已經是大過,放在宗室身上,那就是居心叵測了。
但韓鉦在韓岡的側臉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連話也沒說,只輕蔑地哼了一下,彷彿知道究竟是何人。
“相公,章相公遣人通報,宮中急報太后惡中,兩更四刻將行。”
“回去告訴章子厚,我知道了,御道前會合。”
“相公,蘇平章說知道了,宮中的人也到了,他將即刻入宮。”
“請轉告平章,韓岡這邊知道。”
“相公,御藥院童管勾遣人走報,太后突然昏迷,福寧宮中似有異動,請相公早做準備。”
“嗯。知道了。”
放在書房一角的座鐘穩定地走着,分針劃過了半個鐘面,兩刻鐘的時間裡,韓岡的書房中人來人往,所有的消息彙總在書房的主人手中,又轉化成各種命令,傳遞了出去。
“好了,爲父要入宮了。”韓岡看了一眼座鐘,對韓鉦道,“感覺如何?”
“大人。”
韓鉦的嗓子彷彿被抽取了所有的水分,乾啞低喑。在見識到了韓岡處置太后暴疾一事的一幕幕,他沒有與聞要事的興奮,而是緊張。
他現在終於體會到了,韓家這潑天的富貴,根基到底有多麼脆弱。宛如小舟航行在颶風隱現的汪洋之上,眼下只有暫時的平靜,隨時有傾覆的風險。
韓岡拍了拍韓鉦的肩膀,示意兒子放鬆一點,“不用擔心。太后不會有大礙,明日應該還來得及回來主持大哥你的婚事。”
得到韓岡的提醒,韓鉦這纔想起來,他明天就要成親了。
這事情如此不巧,太后竟然就在這時候突發惡疾。
韓岡輕推了兒子一把,“等大哥你考中進士後,這些事你也要操心了。現在,還是先回去吧。”
韓鉦脣角動了幾下,心中的翻覆化作了一句,“大人一路小心。”
“放心。”韓岡笑了笑。
韓鉦離開了韓岡的書房,返回自己廂房道路上,還關注着府中的動靜。
大約半刻鐘之後,韓鉦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前院也有了動靜,雲板響了三聲,大門敞開,車馬出行。
這個家的男主人,終於動身前往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