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四)

官車也有官車的規矩。

帶着一大家子上任的官員,按照人數多寡,品級高低,能分到一節或半節車廂。如果是單身上任,就只有一個小房間。只不過,這是普通朝官纔有的待遇。

至於議政重臣,騎馬狨座,乘車八駕,上車……也自然有專列了。

上一回顯謨閣直學士王安禮南下江寧,他家中人口少,僅僅佔用了兩節車廂,但照樣是十六匹挽馬拉着上路,後面還拖了六節空車廂。京城的商人們爲此找上門,只這一趟就讓王安禮賺了一大筆。

只不過,如果真是議政重臣家的子弟,好歹該有一個包廂吧?王珏疑惑着。

“衙內二字不敢當,小門小戶罷了,不值一提。”

對陌生人的謹慎和提防很正常,但這副口吻,就更像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了。試問哪個小門小戶的子弟,會這麼說自己家?

王珏心中好奇,“請問貴姓?”

那公子猶豫之後方纔吐出一個字:“……韓……”

王珏悚然一驚,甚至感覺到周圍的目光也熱切了起來。

韓是當世大姓,朝中望族。

安陽、靈壽、隴西,此三韓於朝中最爲知名。做宰相的韓岡不說,韓琦、韓絳的子孫、族人,都有大把地在京師任官,議政重臣之中,安陽、靈壽二韓,可是各佔兩席。

不管是哪一家的子弟,這條大腿都是明法科出身的王珏雙臂抱不過來的粗。

“在下王珏,在審刑院中辦差,此番是要去楚州辦一件案子。”

“在下蔣英,要去湖州上任。”

“在下文玉,是回鄉守制。”

車廂中的官員,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姓名和目的地,兜轉了一圈,王珏小心翼翼地問着,“不知韓衙內此番南下,是要去何處?”

……

“去江寧。先到泗州,然後再轉乘車船。”

韓鉦無事老都管的咳嗽聲,說了自己的目的地。

又沒說家世,又沒說名字,只提了姓氏,又有什麼關係?

韓鉦手指擺弄着腰間的玉佩,微笑着與那些目光灼灼的官員聊着天。

這御賜之物,是韓鉦幼時隨母入宮,得太后所賜。只要有些眼力,看了之後就該知道這是御用之物。

韓岡早前因爲他將要去橫渠書院打好了預防針,又拿着隱姓埋名在學習的兄長來激勵,韓鉦也不覺得炫耀自己的身份是件好事。但自己的身份雖不當去炫耀,可適當地表露一點,也能免去小人的惦記,這也不是壞事。

……

車子已經出發了,韓衙內帶來的四名僕人,也在無人反對的情況下,找了三張空牀位安歇下來。

而韓衙內興致頗高,談興極濃,在一衆官員刻意地奉承下,滔滔不絕地從賽馬聊到蹴鞠,從蹴鞠聊到射獵,從射獵聊到火器,從火器聊到鋼鐵。

“精鐵需坩堝,此非遼國所能有,所以不論是鐵路還是火炮,遼人即使再用心,也比不上我泱泱中國!”

每個人都似乎在爲韓衙內對軍事上的博學而讚歎,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不在他說出來的秘密,而在他對鋼的稱呼——

精鐵!

這可不是鋼!該說鋼的時候,卻說精鐵,分明是刻意避開“岡”這個發音。

世人避父諱,有的是臨文避諱,有的就是說話都避諱。司馬光之父名爲司馬池,所以他喊表字持國的韓維都是叫韓秉國。

眼前此子,一提到鋼鐵,就避開提到這個鋼字,未免太着痕跡。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據王珏所知,韓岡家中幾個兒子,應該有一兩個是這個年紀。

王珏眼睛亮了起來。

宰相家的公子,不管是什麼原因上了這輛車,這條大粗腿不抱上,以後還可能有這麼好的機會嗎?

車速慢了下來。

王珏轉起頭,透過小窗望着窗外漸多的燈火,“前面的站要換馬了。”

“這趟車只要換二十次馬,就能到泗州了。有要方便、吃飯的,可以先下去。”

官車上沒有熱食。這是防止車上火災。只有到站停車,纔會有熱食送上車來。也沒有方便的地方,這是爲了車上的衛生着想。所以吃喝拉撒,只能等到列車進站換馬時匆匆完成。

拉運火車的挽馬換得勤,而拉客車的馬就可以少換幾次。

但這客車的速度真要計較起來,其實並不算快,也就跟普通的馬車差不多。當然,大賽馬場中,那種被頂級賽馬拉着滿場飛奔的輕便雙輪馬車,肯定不是普通的馬車。

賽車比賽中所用的馬車,都是出了名的輕。馬主都恨不得用篾條去編出一輛車來,好減輕一些重量,讓賽馬跑得更快一點。這樣的車子,只能勉強站上一個人,剩下的就只剩不能縮減的重要零件了。

一個小時二十里路,也就是一個人小跑着的速度。但鐵路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用多停留。除了到站換馬,其他時候都是奔跑在鐵軌上。一天十二個時辰、二十四個小時、九十六刻鐘不停地奔行,一天四五百里,兩天就是一千里了。

換做是快速客車——主要是以官車爲主——那就更快了。一個小時差不多三十里。所以四十個小時不到,就能抵達泗州。

還沒有鐵路的時候,官員和他們的家眷上任、離任、進京、離京,在驛站中連吃帶佔,花費的成本表現在賬冊上時就是一個鮮紅色的無底洞。快車雖然消耗馬力,但驛傳系統節省下來的成本,卻讓年終審閱賬目的三司使、宰相和太后,臉色都能好上許多。

“要是鐵路能通揚州就好了,免了還要再換船。”

“該通真州纔是,江對面就是江寧,還能少修幾里路。”

“揚州的好。”

“還是真州好。”

車廂中稍稍起了些爭執,只見那位韓衙內搖頭嗤笑:“朝廷上爭了兩年都沒爭出個眉目,想看到京泗鐵路南延,可是有得等了。”

揚州在泗州東南面,但泗州到揚州,如果是水路的話,過了泗州之後,必須先由淮水往東北方向走上一百里,抵達楚州,再轉向南行,最後抵達揚州。這是因爲必經之路淮水在這一段是西南、東北走向。

如果改成鐵路聯通,那就可以走直線,而不需要繞上一個大圈。不過由於朝堂上對於泗州向南的鐵路,到底是通往揚州,還是江寧對面的真州【今南京六合縣】,還有着巨大的爭議。

揚州過江就是蘇杭運河通往揚子江的出口,兩浙的綱糧、商貨不必再上溯江水,而福建、廣東的海貨也同樣如此,至少能節省一天的水程。但江寧府更是江南重鎮,軍事和政治上的意義不是揚州能比。

這樣的爭議鬧了有兩三年,出身兩浙的沈括希望鐵路能走揚州,兩浙的貨物經過運河之後,渡了江就能上車去往京師。福建路的宰相、樞密雖不表態,但福建出身的官員還是多數支持揚州線的方案。

而江西和江東路出身的官員,則全數希望能走江寧。而且北方出身的重臣,也覺得江寧地勢更爲重要,朝廷的兵馬能更快抵達江寧府比什麼商貨更重要。

兩邊勢均力敵,身爲宰相、又分管此事的韓岡又不說話,一切全都推給廷議,所以京泗鐵路的南延線也就一直難產到今天。

“其實也是跟兩浙、江東之爭有關。鐵路修到揚州,對面是兩浙路的潤州【今鎮江】,而鐵路修到真州,對面就是江東東路的江寧。多經過一個州府,就等於憑空漲上兩分的過稅。如果是跨過一路,實際上,成本就要上漲一成。所以兩浙、福建多是希望修到揚州,而江西、江東,包括淮南西路南方的黃、舒等軍州,乃至荊湖南北兩路偏東的軍州,則都盼着江寧線。”

聽了韓鉦的一番話,王珏對他的身份再無懷疑。周圍也是一片的讚歎聲。

不是宰相家的子弟,如何能有如此真知灼見?這不是他們自己的東西,是從父兄長輩那裡聽來的。

“韓公子爲何要連夜南下?”

這問題換來了一聲黯然神傷的嘆息,“長輩有恙。”

長輩?

王珏暈暈乎乎地點起頭。

當然是長輩!親外公嘛,人就在江寧。

以那一位的身份,做外孫千里迢迢去探望也是應當的。會上這一輛夜班車,擠進現在的車廂,多半是爲趕時間,只能上這一列沒有多餘車廂和包廂的南下列車了。

用上一天半的時間抵達泗州,之後或按其所說轉乘車船,又或是坐馬車,抵達江寧,也就再兩三日的工夫。

等等!王珏悚然一驚,爲什麼那韓公子之前要說轉乘車船?!

如果不是王老相公或是那位楚國夫人突發惡疾,用不着宰相家的衙內連夜趕去探望。

要是王老相公和楚國夫人發了急病,要趕去江寧,理應在泗州換馬南下,從瓜步鎮渡江,這樣至少能省下一天的時間。

轉乘車船,這完全不合情理!

肯定不對!

起了疑心,王珏再回憶起之前的對話,登時就覺得滿是破綻。

哪家的衙內不是嘲風弄月的行家裡手,就算家學謹嚴,這個年紀也是讀書用功的歲數,日後考中進士,也能保守家門不墮。再出色一點的,也就是多瞭解些天下大勢,增廣見聞,以備將來之用。但分心實務,卻絕不該是貴人家的子弟該做的。

成本多上兩分、一成,哪家十四五歲的衙內會關心這等事?試問這行商治家之學,對宰相家有何意義,可比得上一個金榜題名的進士?

更重要的是,方纔一瞥之間,王珏看見那位韓家公子的手掌上,竟然有着一層厚厚老繭。

韓家公子手背細皮嫩肉,臉皮白皙粉嫩,牙齒更是整齊潔白。這是要錢養出來的,天生再好,也得靠日常保養才能維持。貴人家的子弟,從小養尊處優,才能養得起這副好皮囊。所以一見之下,就沒人懷疑他的身份。

但手掌內老繭就完全不對勁了,有哪家的貴公子會是每天勞作,弄得滿手老繭?

外面光鮮,裡面寒酸,這樣的人也是有。如果是天生之質,就算操勞了十幾年,只要好生保養上一年半載,也能變成眼前這副模樣,就是手掌心上的老繭一時間褪不下去。

這樣的人,王珏見過,是一些走偏門的青樓特意養起來,提供給好男風的客人的。當初王珏在聚會上見識過一位,一身女裝亮相,比花魁還要嬌豔三分。眼前的這位倒好,不裝女人,而裝起衙內了。

難怪以宰相之子的身份,只能來這裡寄身。肯定是因爲那車廂、包廂都拿不到,更別說專列了。

至於那一番有關鐵路的真知灼見,還不知是在哪裡的酒宴上聽到的。或許還翻了翻京師的小報,又聽多了酒樓茶肆中的傳言。再細想,之前提起這個話題,可不就是這位韓衙內先起得頭。

“真是利令智昏啊!”王珏想着。

什麼叫多半是爲趕時間,只能上這一列沒有多餘車廂、包廂的南下列車了?人都沒說,自己就幫着把破綻給補上了。

但現在既然發現了,可就不能放過。

身爲審刑院中司法官,王珏知道,這可是一個讓自己的名字上達天聽的大好良機。

王珏微笑着起身,對談興正濃的幾人告了個罪,悄然離開。

有人隨意地瞥了他一眼,也只覺得這王珏是去方便了。

但過了片刻,王珏回來了,身後還跟着四名隨車的警衛。

警衛們手持兵械,在門口一站,車廂登時就沒有了聲息。

人人狐疑地轉過臉來,那名騙子衙內也是一臉的迷茫。

“裝得好像。”

王珏冷笑一聲,當先走過來,指着韓鉦的鼻子,“就是他們,一夥騙徒,竟敢冒充宰相家的衙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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