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與章惇公開在州橋夜市上會商。
前天晚上,從州橋經過的幾百幾千人,都看見了兩名宰輔對坐在一頓都要不了十文錢的小鋪子裡。
那家賣烤肉的攤子,是否大賺特賺、是否事後弄出個宰相專座、樞密使專供來,京師百姓挺有興趣,大報小報都大肆報道,但朝堂之上,可就全無興致,他們只關心韓岡、章惇是否會因此而受到懲罰。
依祖宗之法,宰輔於都堂之外,嚴禁私會,以防臣子勾連,架空天子。即便臣子們真想要交通勾連,都有得是辦法,但規矩就是規矩。
也許過去宰輔們私下裡串通的情況不勝枚舉,可是在明面上,公然聚飲的就是韓岡、章惇二人。
御史臺爲此整體出動。主要是彈劾韓岡、章惇無大臣體,以宰輔之尊,出入市肆——韓岡當年與薛向一起在小攤子吃飯,也就是這個性質。
只有少數幾封,彈劾韓岡、章惇以宰輔之尊,不當私會。
這還是韓岡、章惇私下裡讓人安排的,免得惹起衆怒——牢牢控制在宰輔手中的御史臺,比一羣瘋狗更讓朝臣害怕,有了主子,可就是主子指哪兒就咬哪兒了——否則現在真沒有哪位御史敢於老虎頭上撲蒼蠅,那純粹是在京城待久了,想去南方品嚐一下不要錢的酒和鹽。
太后不得不將這件事重視起來。
蘇頌將在月內便會正式上表告老,而在這之前,他已經在太后面前提過了。之後乞骸骨的奏表,不過是走個流程。
太后也曾極力挽留,而蘇頌雖是感動不已,但並沒有改變他的決定。
蘇頌那邊是走定了,而韓岡這邊就跟章惇勾結起來了,這是要做什麼?
宰相和樞密使兩人同桌共飲,不論是哪位天子看到了心裡都免不了要不安,太后又何能例外?
別的不提,首先異論相攪就玩不下去。更別說兩人違背舊制,還明擺着就是要將宰相之位私相授受。
如果換成是先帝趙頊,看到做臣子的悖逆到如此程度,實在是史無前例,決定不會輕饒得了章惇、韓岡。
就是在向太后眼中,也覺得韓岡、章惇有些過分了。
往重裡說,就算韓岡、章惇兩人情有可原,但他們這麼做了,有了先例,日後朝廷的規矩那還是規矩嗎?
只是她還是不覺得韓岡會如此狂悖,肯定是有哪裡給弄錯了。
韓岡很快便被招到了內東門小殿。向太后質問着他:“相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其實並不懷疑韓岡會騙她。長久以來的信任關係,讓她不會懷疑韓岡。之所以還要找韓岡來,只是不相信另一邊的章惇。
韓岡立刻揚聲道:“陛下明鑑,臣與章惇只是出宮時同行,順便在路邊小坐,非爲公事,只是閒聊而已。”
“就這些?”太后追問了一句,只覺得韓岡說得太過輕描淡寫。
“陛下。臣與章惇結識多年,一向交好。後因識見不同,故而稍有疏淡。但同殿爲臣,又並心合力輔佐陛下數載,閒來共語,也當是人之常情。”
太后皺着眉道:“但也不必在州橋夜市上。你看,御史臺寫來的奏章都有兩三尺高,全都是在說相公和章樞密的。”
“陛下明鑑,臣與章惇正因爲胸懷坦蕩,並無陰私,所以才能坦然於州橋旁小聚。否則臣要與章惇私下勾連,難道還不能派人、寫信嗎?若是如此,怕也是外人難知,更不會有御史臺的彈劾。臣今日所受彈劾,正是臣與章惇並無欺隱的明證。”
“不是因爲蘇相公要告老?!”向太后突然問道,難得的言辭犀利。
“陛下!”韓岡抗聲道,“臣雖已知蘇頌將請老,但臣可以父母妻兒爲誓,前日與章惇相談,絕無一字涉及相位!”
韓岡敢於拿着自己的家人發誓,不是他不迷信,而是他的確半個字都沒跟章惇提起蘇頌要空出來的相位。
“相公息怒,吾不是那個意思的。”向太后連忙安撫,等韓岡低頭謝罪,她才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相公與樞密說了什麼?”
“有說起天子的病情,章惇詳細問了臣。又有說起當初章惇被貶出外,臣清晨送行的舊事,還提到了交州的種植園。此外還有曾經與臣一起那裡共飲過的薛向,聊起他當年整頓六路發運司的作爲。另有說起京城美食,此事臣與章惇各有主張。”
“官家的病情,相公是怎麼說的?”向太后隨即就問道。
“跟臣之前在殿上與陛下和羣臣所言無異。具體內情,不得陛下同意,臣不敢外傳一字。”
向太后點點頭,這纔像韓岡會做的事,只是又納悶起來,“怎麼又提起薛向那個叛逆的?”
“今年汴水綱運又是報上來多少毀損,故而臣與章惇一時皆有所感。薛向雖是逆賊,但才幹卓異,財計、轉運等事上,朝中無人可及。他敗事之後,六路發運司中內事便一路敗壞下去。”韓岡嘆了一口氣,“本是國士,奈何從賊。”
“都這麼些年了,六路發運司還沒整治好?”
“有薛向之才者朝中難尋一人。”
“相公也不行?”向太后不相信韓岡會不如薛向。
在她眼中,韓岡、還有章惇,都是開國以來少有的能臣,文武皆備,尤其是韓岡更加出色,而薛向籍籍無名,只是在錢財上小有才幹,怎麼當得起韓岡如此讚許。
韓岡道:“即使是爲臣,遇上汴水,也只能另起爐竈,設法釜底抽薪。”
“那是相公想推行鐵路罷了。”向太后笑着搖搖頭,“如果真的如同相公所說,六路發運司敗壞如此,那把京泗鐵路和六路發運司合併,在沈括手底下挑選賢能,取代那些貪官污吏。”
“陛下,臣在西北時,曾經跟隨王襄敏整編各軍,整編時,總會將一干油滑又愛鬧事的老卒另作一伍,絕不將新人編入,免得他們把新人帶壞了。不是王襄敏和臣不想將那些無用老卒一概罷去,實在是爲免變亂,只能如此行事。”
向太后點頭,“相公的意思吾明白了。”
韓岡向太后行了一禮,說了句太后聖明。
東拉西扯一番話後,太后也沒有窮究到底的樣子了,看起來這件事就到此爲止了。
韓岡正這麼想着,向太后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來,“那旋炙豬皮肉真的那麼好吃?”
“啊?”韓岡難得地一愣。
屏風後的向太后差點沒笑出聲來,的確很難見到精明厲害的宰相如此反應。
韓岡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老老實實地回答:“臣好此物,章惇不喜。”
“那相公和章樞密議論了,京師中何家小食最爲上等?”
“正如陛下所說,市井中的皆是小食,哪裡有上下之分,僅有口味之別。”韓岡道,“臣出身西北,故而口味略嫌濃重,旋炙豬皮肉和蔥潑兔乃是臣之所好。而章惇東南人,更好清淡一點,據臣所知,當是洗手蟹和炒蛤蜊爲其所喜。”
“哦。那蘇相公喜歡什麼,相公可知否?”
“……蘇頌年長,更喜素食。”
“曾孝寬如何?”
“臣與其往來不多,並不知曉。”
“沈括呢?”
“沈括好吃魚膾,此與歐陽修同。”
“原來是這樣。”
君臣兩人就在飲食上的喜好稍稍展開來一陣簡短的討論,之後韓岡便告辭離開。
“就這麼輕鬆過關了?”
消息傳出之後,很多人覺得不敢相信。都有幾分懷疑是不是韓岡逼得太后不敢細問此事。
而韓岡和章惇則毫不在意,各自上表自陳行動不謹,然後太后下詔,兩人都罰俸三月。
韓岡清楚,這件事是太后相信他,所以纔會輕輕放過。
但話說回來,太后即使是不想放過,最後的結果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韓岡和章惇都已經是盤踞在朝堂上的參天巨樹,根基深入到京師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有一個名正言順聽政治事的皇帝來,都不可能直接拿兩人下刀。除非他想引得京師和朝堂一片大亂。
這件事算是過去了。只要太后、皇帝和世人慢慢習慣,等到時間久了,就可以有一處公開場合,讓宰輔和重臣們共同商議國是。等到最後的投票,再在太后和皇帝面前開始就行了。
韓岡也沒打算害太后,如果太后想繼續垂簾聽政下去,韓岡絕對會支持到底。也會盡力幫着向家日後能夠安穩度日,不用擔心親政後的小皇帝報復。
當年章獻劉後上仙后,立刻就有人告訴仁宗皇帝他不是劉皇后親生,他的生母其實死於非命。當時仁宗皇帝都已經命人將劉家人都看管起來了,要不是章獻並沒有害了章懿皇后,劉家人會是什麼下場想也知道。
當遮天的大樹倒掉,後家想要保全,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而韓岡,他願意幫助向家人,不用去提心吊膽地過着天子親政後的日子。
過了幾日,當秋稅的賬冊全數匯聚京師之後,蘇頌正式上表太后,自述年邁,願歸老鄉里。
這份乞骸骨的章疏,在太后和蘇頌手中幾番來去之後,太后終於同意了蘇頌的請求,但並不是立刻就允許他卸職,而是先以宮觀使相贈,在京師贈其宅邸,留他住下來。
再這之後半月,鎖院宣麻,章惇繼承蘇頌留下來的空缺,成爲新一任的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