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香兒現在哭都哭不出來了,軟癱癱地被人扶着站在城頭上,看着一隊董裕的騎兵在城外舉着面小旗來回奔馳,耀武揚威。
納芝臨佔部的族長完全沒想到,董裕那廝來得竟然這般迅快。昨天他的前鋒還說是在百里外,而現在就已經殺到了城下。
既然眼前已經有了賊人在遊蕩,那他的吹莽城往古渭寨過來的通道,現在當然已經被眼前的這支董裕軍的前鋒所封鎖。而且張香兒還聽昨日逃回來的斥候說,率部作爲前鋒的將領,竟然是董裕手下最爲狠毒的贊及。
那個可是真的能活扒人皮抄經書的瘋子!
想到自己尚留在吹莽城的妻妾,還有才七八歲的獨孫,想起他們即將要面臨的遭遇,張香兒的身子都抖了起來。
古渭寨可以不怕董裕,他們只憑着千餘人就能穩穩守住城池。但小小的吹莽城可擋不住董裕的上萬大軍。
吹莽城雖然號稱是城,但就是個小寨子,比起宋人的軍堡都遠遠不如,更別提與那些周長九百步、一千步、千二百步的軍城相提並論。納芝臨佔部的核心吹莽城,其實就是個破爛地方,要不然他張香兒也不會隔三岔五的就跑到古渭寨來住。
張香兒此時心中只剩下後悔兩個字,早知道會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趟那場渾水了。秦州城裡的兩個大官人爭功,他摻和進去算什麼。
聽着王韶的話,七個部族一起去把託碩部給滅了,還把董裕打了一頓。最後是一家的產業幾家分,自家也沒佔個多大的便宜。而現在,納芝臨佔部卻要爲着那點微不足道的進賬,把整個家底都賠進去。
張香兒哭喪着臉,恨得直跺腳,他家都快被滅門了啊!這青唐部的援軍究竟什麼時候纔會到!
此時高遵裕的心中也是火燒火燎,嘴脣被心火燒開了幾個口子,脣角也盡是水泡。賊人都殺到眼前了,韓岡怎麼還不傳個信回來?青唐部的主帳離古渭寨又不遠,三十里地,兩重山而已,現在再怎麼也該有個消息回來了。
高遵裕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已經面無人色的張香兒,更是心急如焚。若是今次董裕成功復仇,使得七部盡滅,王韶在河湟一帶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礎必然煙消雲散。而朝堂那邊,也許剛剛爲託碩部的功勞定下了封賞,天子也許纔看過俘虜在他面前三跪九叩,乞求寬恕的表演。可現在轉眼間,就是一場慘敗,這讓天子的顏面往哪裡放?!讓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放?!
高遵裕並不是爲王韶擔心,他是爲着河湟開邊的事業着想。天子還年輕,心思容易浮動,一場出乎意料的大敗,而且還是趕在天子興頭上給他的當頭一棒,足以讓皇帝不想再聽起任何關於河湟的消息。那他高遵裕來秦州自討苦吃,不就成了個笑話?
高遵裕緊緊咬着牙,咬牙切齒的狠勁,讓腮幫子上的肉都鼓了起來。
“公綽,要不要下去歇一歇?”王韶看着高遵裕。
“子純,你好像一點也不心急!?”高遵裕聲音沉沉的,顯然已是氣急敗壞,正欲找人遷怒。
“我也心急,但這事急也急不來。”王韶依然平靜,這兩年他受到的打擊夠多了,也不差這一樁。
“是啊,你倒是對韓玉昆放心得很……”高遵裕心頭的怒火已經往韓岡身上燒過去。韓岡久去不回,到現在連個音信都沒有,讓高遵裕恨透了他的拖延。
王韶這時突然間精神一振,眼望着北方,“來了!”他的聲音難以掩飾內心的興奮,“回來了!”
“回來了?!”高遵裕忙順着王韶的視線望過去,只見古渭寨北面兩裡多的地方,正有兩名騎兵直奔城寨而來。他們衝得極快,隨行的還有六匹空馬,兩人八馬在寨北刻意留出的荒地上極速突進,甚至在身後拉出來一道黃龍般的煙塵。
城中的守軍突然爆發一陣歡呼聲,他們也看出了來的是自己這邊的人。聽到歡呼聲,張香兒猛然擡頭,突然間有了氣力,忙搶前一步,踮着腳向北望去。
韓岡派回來的兩名騎兵,仗着馬多,遠遠地繞過了守在古渭寨西門處的蕃騎,董裕派來的這十幾二十人也堵不上古渭寨的幾個大門。
片刻之後兩名騎兵已經單膝跪在王韶和高遵裕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將韓岡讓他們帶回來的話,向王、高二人做了通報。
張香兒一聽之下,當即跳了起來,鬚髮怒張,目眥欲裂,狂叫着:“俞龍珂那狗賊該千刀萬剮!該千刀萬剮!”
“什麼?!”高遵裕也是臉色大變:“韓岡只說得俞龍珂去搗董裕後路?他不管古渭寨了?!他不管七家蕃部了?!”
王韶聽了本也是心頭噌噌火起,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他爲韓岡解釋道:“不能怪韓玉昆。他能說動俞龍珂就不錯了,哪裡還能驅動俞龍珂那條老狐狸爲我們赴湯蹈火。”
王韶的心情比方纔還是輕鬆了不少。對他來說,他不能放任七部被滅,這對他在蕃人中的威信是個極沉重的打擊。不過就算七部被滅,若是事後他能把董裕所部全殲,情況也不會很差。至少在天子和樞密院面前,自己也有個爲自己辯解的理由。就是在古渭一帶,能聽話受教的部族又少了幾個——俞龍珂這廝,怎麼也不可能比七部更聽話。
王韶忍不住去想,若是昨夜去見俞龍珂的是自己,那情況也許會好上許多,說不定還能把青唐部的那條老狐狸給勸來直接與董裕硬拼。
只可惜一念之差啊……
……
站在路邊一處高丘上,董裕已經可以看見古渭寨的影子。
在古渭寨南面,還有納芝臨佔這最後一家部族。聽着贊及傳回來的消息,他已經把古渭寨門給堵上了,而寨裡的守軍則沒一個敢出來。
快了!
董裕心中想着,今天入夜就可以滅掉納芝臨佔部,到了明天,就可以回師了。今次曾經冒犯過他的七家部族一起被滅,在古渭以西,河州以東的這一片土地上,應該不會再有敢於反對自己的部族了。
幾個月前丟掉的臉面和人望,也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董裕得意地拈着鬍子。他的兄長木徵實在太沒有進取心,只會守着自家在河州的一畝三分地。聲望是打出來的,而不是守出來的。別看木徵是長孫,但今次一戰後,他董裕可就能在人望上壓倒自家的哥哥了。
董裕之所以能聯絡上瞎藥,也是因爲他們都有個安於守成、不思進取的兄長,讓他們的野心得以膨脹。說兩人同病相憐也罷,有志一同也罷,反正都是一模一樣的心思——彼可取而代之。
董裕不想被稱爲掣逋。悉編掣逋這個官職,在吐蕃控制着整個西域、河西的時代,是統領大軍的都護,聲威赫赫,即便是唐皇也要畏懼。但在現在,卻只不過是董氈用來安撫人的工具而已。
董裕的眼神深了下去,掣逋哪及贊普好聽。吐蕃贊普這個位子,自家的叔叔現在坐着,自家的哥哥則是想坐而不敢坐,但他董裕很快就能坐上去了。
他獰笑了起來,今次一舉滅了七部,方圓幾百裡的土地上,對於自己的命令,還有誰敢不服?!
……
一條長龍逶迤於黃土高原被水流切割出來的千丘萬壑之間。看似不停地前進,但真正算起走得距離,卻是連十里都不到——山路實在太難走,而俞龍珂好像又在刻意拖着速度。
“三哥,這走得也太慢了。”王舜臣心中甚急,驅馬靠上前去,跟韓岡說着。
韓岡搖頭:“不慢。”
“俺是擔心機宜那裡,還有高提舉,他們等着青唐部的援軍。現在不管古渭,而是繞去抄董裕的後路,他們會高興?”王舜臣是替韓岡擔心,怕他因此事得罪了王韶和高遵裕。
“俞族長不是留了三千兵嗎?”
“那可嚇不住董裕。”王舜臣覺得韓岡是在敷衍他,“俞龍珂怎麼下的命令俺也是聽到的——不得走進古渭寨二十里內,就是出了谷就停下。可古渭寨離着納芝臨佔最近的一處寨子也有二十里。這一南一北隔了就有四十里,董裕能安安心心地把納芝臨佔部都搶個底朝天。”
“不用擔心,這世上總是聰明人比較多。”見王舜臣不肯放過自己,韓岡想了想,還是透露了一點自己的想法,“你以爲瞎藥在哪裡?”
“瞎藥?……他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韓岡笑着搖頭,“雖然猜了幾個可能,但都做不得準。瞎藥有瞎藥的想法,就像俞龍珂有俞龍珂的想法。我提的建議俞龍珂會採納,是因爲跟他的想法一致。若我讓他火中取栗,你以爲他會理我?”
韓岡的話像是在打啞謎,王舜臣聽不明白,但韓岡心裡卻很明白。
董裕爲自己的利益行動,俞龍珂爲自己的利益行動,瞎藥當然也是會爲自己的利益行動,只要他的野心如傳說中的那樣大,那他必然會有一番動作,去爲自己博取利益。
同樣道理,王韶有他的利益,而他韓岡也不可能例外。至於最後誰能如願以償,那就看個人的本事和運氣了。
“還是走慢一點比較好。趕上董裕並不需要太急。”韓岡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