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重竹簾,車輪碾過石板,傳來軲轆軲轆的聲音。馬蹄聲噠噠作響,更加清脆。
清風吹進房內,星海般的燈火,透過竹簾,閃着微弱的光。
坐在窗邊,回味着涼湯那淡淡的苦澀,美人在桌前鋪開一幅畫卷。
這是京師的夏夜。
閉起眼睛,一切都是那麼的清晰。
睜開眼後,黃裳的面前,是蓋了醃肉的黃米飯、是隻剩一點碎末沖泡而成的茶湯、是一份份有關物資補給的申請,是充滿汗臭味的軍營,還有一顆顆剛剛驗看過的首級,正被搬出自己的營帳。帳篷中,除了腳汗臭味之外,這下子又多了帶着血腥的腐臭味道。
高家,段家。然後是段家,高家。還有楊家。
大理將領的首級,在黃裳的面前,已經擺了許多。普通兵卒的首級,還沒資格進入行營副總管兼隨軍轉運使的大帳。
離開京師已經有好些年了,中間還是回了幾次京城,但每一次,黃裳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心思全都撲在了西南開拓上。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不去想那一次在制舉上的慘敗。
直到今日,大軍已經進入了大理境內,幾次接戰,敵軍皆是狼狽而逃,功成在即,黃裳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懷念京師的一切。凱旋而歸,舊年的恥辱也終於可以洗刷乾淨了。
但帳中的血腥腐臭已經洗刷不乾淨了。
“應該從富順監多運一些鹽來的。”黃裳想着,帶着一絲厭惡,推開面前的黃米飯,米飯上的醃肉,不能不讓他想起方纔搬出去的那些戰利品。
之前他就聽說運回後方的那幾千枚首級,因爲保存不利,已經有些開始腐敗。等朝廷派人來驗看,至少會有一成的首級因爲腐爛損壞,而變得無法進行確認。
儘管斬將奪旗,攻城拔寨,阻截敵軍,教訓有力,在大宋軍中,計算功勞的方式有很多,但唯有土地和斬獲是確鑿無疑的功績,尤其是在“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這四句口號流傳之後,首級功便越發地被人看重。
即使開拓了土地,只要轄下的人還是蠻夷之屬,那麼這塊地就不能算是大宋的,如果在這裡耕作繁衍的子民是漢兒,那麼這裡便是確鑿無疑的大宋領地。
一切的關鍵還是人,首級的多寡象徵了戰爭的成果。
想到就做,黃裳隨即拿起筆,寫下了一份手令,讓富順監每日加送三十駝鹽來。既可以更好地保存戰利品,也能作爲賞賜,交給聽從號令、參加戰爭的西南夷,深山之中,鹽就是錢,可以換到任何想換的東西,包括忠心,包括人命。
看着黃裳神思不屬,看着黃裳寫完手令後投筆仰天長嘆,趙隆緊皺雙眉。
在他的感覺中,這一位隨軍轉運使,也同是韓岡親信的黃裳,做起事來沒有話說,但時不時的便有些神神叨叨的,或是爲了作詩作賦,或是什麼事讓他產生了感觸,而今天的情況似乎特別嚴重。自己在帳中已經好一會兒,黃裳似乎還沒有發現自己。
熊本最近受了點風寒,黃裳署理西南行營中的一切公事,可黃裳這副樣子,讓趙隆的心都要提了起來。
窮措大,酸秀才,本來就是這副模樣,趙隆當年在鄉里看見的讀書人,很有幾個便是這副神神叨叨的模樣,嘴裡總是念念有詞,要麼就對天嘆氣,說是醞釀情緒,可憋了半日,也憋不出一首詩來,更別說文章。
幸而黃裳很快便清醒過來,看見了趙隆,忙起身:“子漸來了。”
趙隆行了一禮,“末將見過總管。”
黃裳與趙隆分賓主坐下後,也沒有像後方那般,先端出茶來寒暄幾句,直接問道,“子漸,今天的情況怎麼樣?”
趙隆搖頭:“有幾個部族吃了點虧,之後官軍出頭收拾了,沒什麼好在意的。”
黃裳問道:“傷亡重不重?”
“官軍只有兩個輕傷。”
“其他幾家呢?”
“不方便細數,加起來三五百人總是有的。”趙隆略帶興奮地說着。
兩邊的蠻夷打得兩敗俱傷那纔是趙隆最樂於看到的結果,若是給一衆蕃部佔了太多便宜,日後還要費一番力氣來解決新問題。
黃裳也很滿意的樣子,點了點頭,突然問道,“留在後面的感覺如何?”
趙隆臉就苦了起來:“憋得慌,也感覺對不住前面的兒郎們。身先士卒是爲將之任,留在後面,到讓人覺得我趙隆是個無膽之徒。”
交戰以來,趙隆甚至都沒有上陣,連弓都沒有拉過。全部的工作都是在後方舉着望遠鏡,然後下達命令。
當年他隨王中正南下西南,儘管實質上統掌一軍,但還是偶爾要上陣直面敵軍,藉此來鼓舞士氣,也更方便指揮。但如今只需要坐鎮在戰列後方,鼓舞士氣的工作,那一聲聲火藥爆炸後的巨響,完全可以代替。至於指揮,面對這樣的敵人,下面的將校足以應付了,熊本和黃裳便是用這個理由,不讓趙隆去最前沿冒險。
儘管少了危險,但距離戰線未免太遠了,讓趙隆很不習慣。
面對趙隆的請求,黃裳堅定地搖頭,“子漸你是當世名將,坐鎮於此,便是一軍之膽,千金之軀如何可以立於危牆之下?”
“末將知道了。”趙隆變得沒精打采。
看見趙隆的模樣,黃裳無奈地笑了笑,又問:“子漸,還有何事?”
在黃裳想來,趙隆總不會沒事就來逛自己的大帳。
趙隆立刻道:“方蕃的首領不聽號令,強搶了南广部的俘虜。”
不出意料,黃裳想着,“依軍中律,當如何處置?”
趙隆斬釘截鐵:“論律當斬。”
“斬首嗎?”黃裳想了一下,問:“熊總管怎麼說?”
趙隆道:“末將先到總管這邊來了,熊公正病着,這點小事也不好打擾,等過兩日病好了再說。”他湊近了一點,低聲道:“總管覺得該怎麼處置,還請吩咐。”
“聽說過遼國的那位僞帝怎麼處置原來的忠臣的嗎?”黃裳冷笑着。
這不是最簡單的手法,但絕對是最有效的。有了那最知名的先例在,沒有不仿效的道理。
趙隆恍然大悟。
不過趙隆沒興趣去送那個蠢貨一程,只是命令讓各家夷兵的首領去“觀禮”。
在帳中,能聽見外面的動靜。
黃裳終於讓人端出茶來了,與趙隆對飲,等待着外面的回報。
帳外的營地先是一片喧鬧,但很快便被壓下去了。時間稍稍過去一點,就有了一擊並不算響亮的轟鳴聲。炮聲過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喧譁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待一名小校趕來報信的時候,趙隆嘆道:“才運到沒兩天,大發利市就在自己人身上。”
黃裳笑道:“山林中,野戰炮當然無法與虎蹲炮相比。”
跟隨神機營南下的火炮,幾乎都是虎蹲炮。
儘管威力遠遠不能與“炮”這個字相配,但足以橫掃任何敢於衝擊到炮口前的敵人。
四門炮就能做到連環發射,再配上一個都的神臂弓手,千餘名蠻兵只有被打得狼奔豕突的份。
隨行在側的西南夷大軍,甚至不需要保證道路的安全,只要防止官軍被敵人突襲,就能保證一場戰鬥的勝利。
一座座位於山林中的寨子被火藥破開,那些過於深入山野的寨子被放過了,但只要是靠近道路的村寨——這意味着財富和人口——都成了戰利品。
隨着時間的流逝,隨着戰線的推移,盤桓在山路中的戰火,已經燒到了羣山深處的盆地邊緣。
蒼山在望,洱海在望。
黃裳步出大帳,望着南方的羣山:“就快了。”
跟隨在黃裳身後出帳,趙隆也道,“是的,就快了。”
看了一陣山勢,黃裳低下頭來,一羣蠻夷的首領蒼白着臉在他面前跪了一地。
“起來吧,只要爾等聽從號令,何必擔心受罰?”
打發了這羣畏威而不懷德的蠻夷,黃裳回到了帳中。
翻着上上個月的《自然》,有關生物分類的論文,一如既往地佔了很大一部分篇幅,黃裳不是很感興趣,草草地翻過去。
但有一篇論文他覺得很有意思,通過年輪來確定樹木的年齡,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通過年輪的粗細來考訂氣溫的變化,這就是這篇論文中特別的地方。論文的作者,在一株千年古樹的殘根上,發現唐時和現今的氣溫有着不小的區別。通過對比歷史,發現北方蠻夷的興起和衰落,漢唐末年的頻頻災害,都與氣溫有着無法切割的聯繫。
看過這篇論文後,黃裳已經決定回去翻翻史書,這個角度來解讀歷史,實在是要人拍案叫絕。
除此之外,還有一份是有關新式測繪儀器的,能夠更簡單去測量遠處一個標誌物的高低和距離,這樣一來,製作地圖也能更加精確了。黃裳打算確認效果之後,向朝廷請求遣人來此繪製地圖。
黃裳慢慢地翻看着,期刊精美的印刷水平,已經遠遠超越了最早的那幾期的印本。
一切變化都是在格物致知的名下產生。
包括眼下這勢如破竹的勝利,也包括手中這薄薄的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