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宮廷,若無人經過,便是寂靜無聲。
一隻夏蟬剛剛飛到一株梧桐樹上,才叫了兩聲,便有兩名禁衛拿着杆子撲打上去,頓時就沒了聲息。
這是從宋守約做殿帥開始留下的習慣,近二十年下來,已成爲宮中依循傳承的故事。新太尉換了好些個,沒有哪個改掉了這個慣例。
而這兩年苗授擔任殿前副都指揮使之後,又增派人去給宮中的大小樹木下面鋪上鵝卵石或是水泥。
因爲在《自然》中,曾經刊載過有關蟬蟲一生的論文:蟬蟲在樹枝上產卵,幼蟲孵化後掉落地面,鑽進地裡吮吸樹根汁液,長成之後便從地裡爬上來,蛻殼羽化成蟲,這已經成了很多人的常識。苗授這麼做,正是防止地裡的蟬蟲爬出來吵鬧宮廷。
王中正從宮外自家的府邸來到宮中,頓時就覺得耳畔清靜了許多。
這就是故事。
宮中的故事每每可笑,以樞密使之尊,每當宮宴只能下去做陪客,這本是因爲樞密使剛出現時,本爲天子近侍所任,非是朝臣,更不可能與宰相東西並立,晚唐、五代,樞密院地位漸漸上升,立國之後,又逐漸爲士大夫所控制,但這個陳規陋矩,直到熙宗登基之後才改過來。
王中正有時也在想,要是換做唐時,樞密使這個位子自家也能坐一坐。若是朝廷能按功勞授官,自家照樣能進西府。可惜如今士大夫勢大,即使在夢中,王中正都不敢想象自己能站在西班最前面的位置。如今的皇宋,閹人想要再做回樞密使,除非出一個商紂王、隋煬帝那樣的昏君纔有可能。
不過更多的感慨,因帶御器械的身份而在太后身旁值守的王中正就沒有了,一天下來,他心中更多的還是小心謹慎。
在家中,他是一家之主,妻妾兒孫們都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但在宮裡,在太后面前,他就是必須要守着規矩的家奴,即使節度使已近在眼前,也沒有狂妄自大的本錢。
但王中正儘管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怎麼利索了,卻也從來沒有請假過一次。在太后面前賣力,得到的是情分,在太后看不見的地方賣力,不過是功勞、苦勞而已。
“王中正。”
一聽到太后的聲音,王中正立刻彎下了腰:“臣在。”
心中卻忍不住在想,這是不是《自然》中所說的條件反射,雖然這個詞怪異了點,但道理是一點不錯。這兩年,天下成千上萬條胃穿孔的狗,都驗證了這一點,“可憐的狗。”
“韓相公今天的話都聽到了。”
王中正聞言一驚,滿腦子的胡思亂想頓時一掃而空,“……是,臣都聽到了。”
“你是怎麼想的?”
太后的問話,讓王中正頭疼起來。
韓岡早已經走了,現在太后正在回宮的路上。
接近一個時辰的覲見中,太后和韓岡聊了不少話——之所以用聊,是王中正根本不覺得這是君臣問對。
一開始的確說了一些有關沈括的任命,但隨後話題便轉到了沈括家中悍妻的身上。再之後,話題就更偏得離題萬里了。
在整個覲見的過程中,王中正見證了韓岡是如何想方設法將跑偏的話題給帶回去,話題又是怎麼屢次被太后給帶歪的。
現在太后問對着方纔的一番“問對”,到底有什麼看法,王中正一時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少不得一推乾淨,“太后和相公的一番問對,干係天下,豈是微臣區區內侍能夠妄作評判?”
“就是吾與命婦說話,也會說幾句朝事,你更是拿朝廷俸祿,這些話有什麼不能說的?……算了,你也爲難。這個不好說,那你對韓相公怎麼看?”
王中正頓時放心下來,不要回答那個問題就好了。議論太后與宰相的問對內容,這是明擺着的干政,是最要命的。
只是評價官員賢與不肖就簡單了,這是天子近臣的本分。
“韓相公治學爲賢人,治國爲能臣,世所罕匹。”
不過議論在位的宰相短長,終究是不妥,王中正還是用了一個世間流傳的比較保守的稱讚。太后聽政多年,問出這種話來,豈能沒有用意?保守點總不會有壞處。
“那跟之前的韓相公比起來如何?”
“是安陽的韓相公,還是靈壽的韓相公?”
王中正一邊用問題來拖延時間,一邊想着要如何避免開罪韓岡,又能讓太后滿意。
“兩個都有。”
朝堂上,韓姓的相公一直不缺。總是去一韓相公,又來一韓相公。王中正在宮中服侍多年,幾位韓相公都打過交道。
韓絳總是對宦官不假辭色,王中正每次見到他,總能感覺到平添幾分寒意。當初韓絳領軍要收復橫山,他王中正奉手詔去延州體量軍事,剛到延州便被打發去了前線,要不是韓岡恰好在羅兀城中,保不準這條小命就要交代在党項人刀下。
但其他宰執,無論是同姓的韓琦,還是富弼、文彥博,對他們這些內侍就算見面帶着笑,也是爲了探聽宮中消息,討好天子罷了。
而韓岡,王中正沒見過他刻意勾結宮中得寵的內侍,同時韓岡也並沒有將閹人視同異類——有太多重臣可以用來作對比,態度上的差異十分明顯。只是相交快有二十年,王中正卻還是看不明白韓岡這個人。
韓岡本身就是當世有數的學者、大儒,任官多年更是將天南地北都走遍,見過的人和事無數,見識遠非困居宮中的婦人能比,但韓岡對太后的選擇一直保持尊重,基本上沒有獨斷獨行的情況。人事安排,如果自己的想法,都會盡量說服太后,如果不成功,便乾脆放棄。如果有必要,過一陣子,他會再來勸諫。比如當初想讓李南公擔任三司使,太后最後沒有同意,韓岡便沒有再堅持。
太后對韓岡持之以恆的信任,是一直以來韓岡的態度所造成的。若韓岡靠着當初的功勞便驕橫跋扈,一點情分早就消磨殆盡了。但韓岡能一直這麼做下來,完全不像是對太后的敬畏,反倒像是自個兒定出一個規矩後,便按照規矩行事。
有韓岡在這邊,三位韓相公的高下其實也不必多說了,可王中正總不能就這麼簡單地得罪人。
“安陽與靈壽的兩位相公,皆是治世能臣,朝中若有變,皆能以天下相托付。小韓相公亦是堪爲國家柱石,不讓兩位相公專美於前,更是出將入相,文武皆能,彷彿古之賢臣,今人不能及。”
韓琦是兩朝顧命、定策元勳,而韓絳也是主持先帝內禪時的首相,同樣是有定策之功。以天下相托付的評語,兩人都當得起。不過王中正只提治世,避而不談武勳,當然是有所褒貶。
王中正的評語,沒有得到太后的反應。跟在太后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王中正也只能安靜地等着。
走了幾步,他才聽見前面傳來的聲音:“多虧了有三位韓相公先後秉政,英宗、先帝還有官家才能安居宮中。”
“國有賢良,是祖宗的福佑。”王中正立刻恭聲附和。
“最近也是事情多,要是朝中多有幾個能如三位韓相公的臣子,吾也能輕鬆一些了。”
王中正低低地應了一聲。
太后當然累,近年來,天下太平無事,朝中又有賢相主持,向太后也漸漸變得怠政。隔三岔五就要輟朝,每天只到內東門小殿坐上一坐。猛然間宮中最近一下子不太平起來,多少事壓身,習慣了每天處置幾樁事的太后,肯定習慣不了。
太皇太后繼半年前一次重病,尚未康復,近日又再次垂危,十幾名太醫會診,都說太皇太后沒多少時間了。而齊魯大長公主,因爲憂傷過度,侍親勞累,突發惡疾,短短几日內就重病不起。皇帝的祖母和姑母病重垂危,或許再過幾日,這一家子除了皇帝之外,就剩下一個老三和他的幾個兒女了。
大長公主就算了,向太后對太皇太后只恨其不能早死,只是事到臨頭,該有的禮數一點也不能缺。太后每日照樣得去探問,然後板着臉回來。等到太皇太后薨逝,更是要平添多少事。
“天下安危,全在太后身上。近日太后勞累過甚,當好生調養。”
“還要怎麼調養?太醫局中,能跟華佗一般開膛破肚來治病救人的醫官都有好幾個,有他們的藥方子,還要怎麼調養?”
王中正道:“臣最近在服用蜂王漿,半年下來,只覺得精神旺健,身上的一些老病也沒了。《神農本草經》中說蜂蜜安五臟,益氣補中,止痛解毒,除百病,和百藥,久服則輕身延年。但蜜蜂幼蟲用蜂蜜餵養只能變成工蜂,而吃了蜂王漿,才能變成蜂王。即可知蜂王漿的滋養之力遠甚於蜂蜜。”
“這個吾日常也在吃。”向太后點點頭,問:“卿家也看《九域遊記》?”
隨着《自然》和《九域遊記》的流傳,曾經在兩本書中出現的如蜂王漿、羊初乳、冬蟲夏草之類的補品就成了世人眼中的滋補佳品,如今甚至成了貢品,向太后也常年服用,只是蜂王漿的數量少,又不耐存儲,無法賞賜臣子,只能在宮中分享。
“九域雖然是小說家言,但裡面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無論天文、地理,還是兵法,都是正論。醫藥也同樣如此,所以臣時常翻看。”
“韓相公說話一向是有道理的。”
王中正輕笑道,“只是韓相公不肯認。”
“一國宰輔,分心去寫小說家言的確不合適。也怪那些拗性子的,不然何至於如此。”
王中正唯唯,總不能附和太后去罵王安石。
“王中正!”太后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
王中正早有心理準備,躬身道:“臣在。”
“韓相公一心想要修軌道,覺得沈括這件差事辦得好,便想讓他繼續辦下去。只是沈括一向沒什麼好名聲,家裡又是有名的不靖,總有人要說話。你就去看看沈括修的軌道如何,如果當真差事辦得不錯,只要他能過廷推,吾就準了。”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