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越來越熱了。”
方興手中的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額頭不見半點汗水。
“這聽雨小築真是難得。”遊醇帶着好奇,上下張望。
十尺見方的小屋,只擺了一張桌。陳設極爲樸素,以夯土爲牆,以青磚爲地,頭頂上能看到未上色的房樑和椽子。沒有上漆的桌椅,不見華飾的陳設,唯有兩個擺滿書的書架,給簡陋的小屋增添了幾許書香。
如果只看房內,任誰都很難想象,這是東京城中近兩年最有特色一家新店,只有單獨的包廂,每天接待客人有定數。即使是預定,通常也要等到七八天後。
但最難得的是日頭火辣辣的時候,屋前卻有雨水垂簾,只聽着水落聲,心中便是一片清涼。
透過門上的竹簾,可以看見外面的水車一角。竹木水道從遠處引來的流水,被水車揚到屋頂,順着瓦片流淌下來。
水車無聲無息地轉動,木鬥帶起的井水澆在屋頂上,一陣一陣,極有節奏地響着。
屋頂流水嘩嘩作響,窗前的水簾打在屋檐前的青石板上,水落石出,有如空谷清音一般。
方興輕搖着摺扇,聽雨小築,這名字乍聽來俗不可耐,只有親眼看見才知道有多難得。
春賞花、秋賞月,夏日聽雨,冬日觀雪,四個院落依時開閉,不管哪個節令,都只有四分之一的地盤接待客人。而且不論哪個院落,每間廂房在修造的時候都很注重隱秘性,或是竹籬,或是樹牆,或是池畔假山,將包廂遮掩,除非刻意去尋找,否則即使是走出包廂,也很難看到其他客人。
“好了,先喝酒再看。東西在這兒,也跑不了。”
方興放下扇子,邀請許久不見的老友入座。擺在桌上的都是一些清淡的菜餚,連酒水都是清冽的果子酒。
提起沒有花紋的素色瓷壺,給遊醇倒酒,方興笑道:“夏天只有聽雨小築。到了秋天再來,就是望月居了。”
“望月居是有玻璃屋頂的那個?”
“節夫你也聽說了?”
“今天在館裡問了一下,便被人拉着說了好半天,頗受人羨慕啊。”
方興哈哈笑道:“就是那一個!與宮裡的那間新修的溫室用了同樣的玻璃屋頂。中秋之日,月上晴空,在屋中仰頭望月,詩興什麼我是不知道了,不過想着千古以來,唯有今人能享受到這樣的樂趣,心裡痛快得很吶。”
遊醇笑了笑,沒說話。安於逸樂,這時候說,未免不合時宜。但心思太多放在享受上,也不適合。
“其實望月居最有意思的還是下雨的時候,能清楚地看到頭頂上的雨水,還能安然坐着飲酒,此間樂,古人不知。”方興舉起酒杯。
遊醇舉杯應和:“都說今不如古。其實也有古不如今的地方。”
“因爲人心不古嘛。”
放下酒杯,遊醇問道:“最近京中有什麼新聞?”
“徵大理算不算?”
遊醇搖了搖頭:“聽了很多了,可一日朝廷不決定主帥人選,便一日是空談。”
“不過報紙上說得挺多。”
西南方面的主帥人選,還沒有詔書出來。朝廷的塘報和外面的報紙,都在連篇累牘地抨擊高氏爲逆。
“名不正則言不順啊。”遊醇輕嘆了一聲。
朝廷要名分,當然只能這麼做。
其實如果排除掉掌握國政這一條,高智升、高升泰其實可算是大理撥亂反正的忠臣。元豐三年,逆臣楊義貞殺國主段廉義,自立爲君,高智升便立段壽輝爲國主,命子高升泰殺楊義貞。只要他一日不篡位,一日便是撥亂反正的忠臣。
不把他們的名聲毀了,朝廷可沒臉直接派兵上陣。太祖皇帝的臥榻之側雖好,可玉斧劃界都丟一邊去了,再借用太祖的原話,說了徒惹人笑。
“……那大氣壓銅球實驗呢?”
“是相公在去年九月的《自然》上寫的那個實驗?”遊醇沉吟道,“上京的半路上,已經聽說有人驗證成功了。”
“的確是成功了,而且是在國子監的大門前。”
這是韓岡在自然雜誌上提出的,用來驗證大氣壓的存在的實驗。橫渠書院第一個進行驗證,然後一幫好事者在國子監的正門前又重複了一次。
兩個一樣大小半球形的黃銅碗,合起來就是一個嚴絲合縫的銅球,只有一個抽氣的小孔。用真空泵抽出銅球中的空氣,用了八匹馬,都沒能將銅球給拉開。
“當初相公用水銀柱確認大氣壓存在,卻還有人不承認。且以國子監中謬論最多,說是若大氣壓當真存在,小小飛蛾都要揹着幾倍的重量,怎麼活得下來的?還有監生在監中說,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擔,自不如農家子能擔重擔。”
遊醇搖頭,這是自己作死,話說得婉轉點,日後還能爲自己辯護。說得這麼明白,不是生生地把自己打包送給人去討好宰相?
“我在西京,也聽聞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不做宰輔,不得重荷。”
方興笑了起來:“這可還算會說話的。”
“其實是成了習慣,反而感覺不到了。”
“節夫這話說得對。現在銅球實驗出來了,國子監又丟了一次臉,多來幾次也就習慣了。”
遊醇暗暗搖頭,國子監是新學巢穴,儘管大部分學生只是爲了進士,但死硬的新黨成員還是有不少的。在方興這種韓岡的心腹眼中,便是死敵的老巢了。不過在外人看來,自己也是韓岡的親黨,不能當做沒事人一樣站旁邊看熱鬧。
“橫渠書院現在也越發的厲害了,天下間的書院,當數其第一了。”
“有太后青目,韓相公照拂,金陵、嵩陽兩處如何比得上?”
金陵書院和嵩陽書院,兩家書院政治色彩與橫渠書院一樣濃厚。王安石致仕後每隔兩天就去一趟金陵書院講學。而嵩陽書院,一直以來就是舊黨的巢穴。
這樣一來,橫渠書院便與金陵書院、嵩陽書院一起,成爲士林中有口皆碑的三大書院。
相較而言,老字號的白鹿洞、嶽麓等書院都沒落了。近一些的應天書院,仁宗時改府學,變爲應天府書院,之後應天府升南京,又改爲南京國子監,在成爲官學同時,也同樣失去了在學術上的地位。
遊醇從洛陽來,嵩陽書院的情況他很清楚。
有了橫渠書院在前,嵩陽書院早前便獻書朝廷,向太后要求得到同樣的待遇。而金陵書院,好像也不甘心居於人後。
“但不是差敇建二字那麼簡單……”遊醇心中不免感慨,嵩陽書院之中,浮躁之氣越發得重了。大程、小程兩位,也無法強行管束住書院中的學生。
“差得地方多了。不說別的,錢財上就差得遠。”
方興意氣風發,但遊醇不太喜歡書院摻雜了銅臭味。
隨口應付了兩句,便扭開話題:“說起來,那個真空泵到底是什麼?真空好明白,可泵做何解?”
遊醇一直很佩服韓岡。在他看來,韓岡才思無所不包,自然之道在韓岡那裡,能牽連萬物,無一事可脫。唯獨不好古,想着以今勝古,連字都能生造,泵這個字,古來未有,怎麼也想不明白。
“節夫也想不通?……其實都一樣。泵與火炮的炮不同,同時是相公生造,炮字易解,可泵字難明。明明是水落石出,也不知爲什麼成了抽水抽氣的機器。卻不如火‘炮’說得明白。”
“還問過相公嗎?”
“哪裡敢用這等小事麻煩相公?”方興搖頭,他當年給韓岡做幕僚,只是賓客與知縣的距離,而現在卻是普通朝臣與宰相的差距,縱有情分,見的次數少了,哪裡有時間浪費。想了想,又笑道,“其實還有點讓人不明白,爲什麼火槍還是那個‘槍’,沒有改成火旁!”
遊醇還是隻能搖頭,同樣不明白。
喝了幾杯酒,方興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畫了幾筆:“說道生造,這個‘砼’,節夫可還知道。”
“水泥吧。”
“是水泥弄出來的石頭。人工之石,又是諸物混同,所以叫做砼。”
遊醇點頭。仝同相通,砼這個字,可算是生造字中起得最好。
不知從何時開始,水泥漸漸多了起來。原來據說只是江南富人害怕墓牆中的磚石被盜,改用水泥砌牆以代替磚石。可現在。從窯燒出來的水泥、拌和黃沙、石子,澆模凝固後,就成了石頭一般堅固的東西。
“要不是水泥太貴,完全可以直接拿來築城牆了。”
“可誰出那份錢呢?”方興大笑道,“水泥可比黃土貴多了。”
“築橋基的話,這筆錢就省不得了。”
“自然。”
夯土牆,就是兩塊夾板中間加黃土,用錘子夯實。而水泥築牆,同樣是幾塊夾板,然後在中間灌上攪拌後的水泥,凝固後就成型了,比起夯土牆更結實。若是全用水泥築成城牆,那就是渾然一體,等於是一塊巨型的石頭。就是火炮,能砸壞夯土和包磚的城牆,但怎麼擊毀已經成了一整塊、厚達數丈的石頭牆?
但水泥的價格太貴,現在的水泥,最大的用處依然是用來刷牆和抹地。還有種用法,就是在牆頭上,用水泥黏上一堆碎瓷片,甚至鐵釘。而砼,僅僅是用來造橋墩和臺基,水泥最大的好處是,遇水反而更容易凝固,石拱橋架在兩岸,承接石拱的橋墩、臺基,用上水泥最讓人放心。
兩人喝着、說着,數年未見的生疏在觥籌交錯中漸漸彌合。
等到月上柳梢,方興和遊醇才踏足屋外。
出來擡頭看見巨大水車,與屋前的水簾,遊醇嘆道,“當真日新月異啊。”
“且等十年後再回頭看今日,或許亦已變得尋常了。”
“不消十年,兩三年便是一大變了。”
……
“我是不是看錯了?”
“應該沒有。”
“但那是韓相公吧?”
“還有章樞密。”
“他們進去了?”
“進去了!”
宣德樓下,待漏院前,數以百計的朝官們發出的聲音,如同幾十羣黃蜂聚在一起振翅。
在王安石離任之後,朝堂上變得十分和平。沒有激烈權力鬥爭,除了爭奪進入兩府的新席位,有了一些齟齬之外,其他時候,都各自相安。
新黨官員,該擢升的時候,依然擢升,政事堂並未因爲他們身份和傾向而進行干預。
幾年下來,新黨之中對當初王安石力推呂惠卿,以至於與韓岡決裂便頗有怨言,章惇在新黨中的地位也更加穩固。
不過東府、西府的兩位大佬坐在一起說話的場面,這兩年幾乎看不見。除非是在內東門小殿或是崇政殿等議事之處,否則兩人之間根本沒有什麼交流。
但今天韓岡和章惇趕在早朝前,一先一後進了待漏院中。讓衆多朝官跌掉了他們的眼鏡。
不過韓岡和章惇的理由,也不過是早上太過悶熱,而宰輔們的待漏院中有冰降溫罷了。
稍稍的寒暄之後,兩人一時間沒有了話題。廳中靜了下來。韓岡安靜地喝茶,章惇也同樣低頭喝着茶水。如果有人此時進來,看見這個場面,傳出去,朝中又會是一陣雞飛狗跳。
片刻之後,章惇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尷尬。
“聽說玉昆你有打算改動科舉?”
韓岡點點頭:“是有這個想法。”
“打算怎麼改?”
“如果是別人問,我會以爲是爲了家中子弟。子厚兄來問,倒是不會有這個誤會。不過,子厚兄當真想要知道?”
章惇的兩個兒子章持、章援,下一科就要參加科舉了。以他們的才學,一甲二甲雖不容易,三甲還是有希望的。而以章惇的身份,想要事先得到部分考題的內容,同樣不是難事,不過章惇的性格,絕不會爲了兒子去伸手。
“是要廢三經新義嗎?”
韓岡搖頭:“行事勇決上,韓岡比不得家嶽,此事得日後再說。”
“難道是科目有變?”
“朝令夕改是朝廷大忌,禮部試和殿試已經改過了。至於諸科,條貫早已議定,又何須改?”
“那又有什麼聽不得?”
“是解試!”韓岡道。
“改成百分制嗎?”章惇也是笑着問的。
“是。”韓岡點頭承認。
“這不算什麼。”章惇道。
禮部試改百分制,這是韓岡的創舉。
也就是說,到了最關鍵的禮部試時,即便經義部分的錯漏較多,也不會刷落考生。只要之後的策論寫得好,照樣能夠得到高分,獲得成爲進士的機會。
這就給所有不屬於新學的士子一個機會,不去學習新學,也能夠成爲進士。
對此,國子監中詬病很多,但不僅僅是其他學派的門徒,就是其他路州的貢生,卻大多舉雙手歡迎。
比起國子監中長年累月地進行新學的薰陶,地方上的士子,卻極度缺乏優秀的老師,很多人對新學的釋義一知半解,這讓他們很多直接就在經義部分中,便被刷落。若是經義折算成一部分的分數,有信心在策論上將分數追回來的貢生,數量可是不少。
最關鍵的一點,百分制後,題目分數比例成了關鍵,若是經義部分只折算成二十分,而策問部分八十分,學《三經新義》還有什麼用,考官的傾向決定一切。若是各佔其半,那沒說的,經義誰也不敢放下。
不過韓岡沒有這麼做,而是採用了六十對三五。經義三十五分,策論六十分,之外還有一個卷面評分,字體和整潔度算五分。新學對此反彈的不是太厲害,而其他學派的士人,也感覺比之前進步一點。
禮部試和殿試都改過了,再改解試,其實不算什麼。
考試內容和綱目不變,考試辦法採取百分制。就算不再侷限於進士科三次大考中的某一次,而是從地方的解試開始,也不是什麼驚人的消息。自從禮部試和殿試,都採用百分制來評判高下之後,士人們也都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如果只有這一點。”章惇眼神深沉了起來,“那沒什麼。”
“下一科解試,我打算在經義和策論之外,再加考一項常識。”
“什麼常識?!”章惇沉聲問。
“《幼學瓊林》裡的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