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四)

黃裳已經到家了。

剛剛進門,妻子便帶着家中的婢女迎了上來,一如平日嫺靜地幫黃裳更衣。

待妻子安靜的取走外袍,黃裳問道:“怎麼不問考得如何?”

“官人考得如何?”

黃裳妻子的問話漫不經心,精神像是全放在黃裳汗溼的內裳上。

黃裳微微一笑,嘆道:“總算是考完了。”

他接下來要做的,便是換件衣服,在家中等待消息,消息來得不會太遲。

就像方纔與他一同出皇城來的其他參加閣試的考生一樣,在家裡等待着自己的命運被決定。

與黃裳一起參加考試的十餘位考生,似乎都沒什麼想與人交流的意思,離開了皇城後,相互間便匆匆打了個招呼,然後分道揚鑣。就算有把握通過閣試,之後還有一場御試等着他們,一衆考生,既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與競爭者交流。

與通過了禮部試便已經確定了進士資格不同,僅僅通過閣試,並不代表拿到了制科出身的資格。大多數通過閣試的考生,最後在御試中,依然還會落榜,以第五等的評價成爲失敗者。想要一個第四等難如登天,第三等開國以來更是隻有兩人得到。有時間結交對手,還不如回去複習應考。

“博士肯定能夠過閣試。”幫着黃裳更衣的一名小女婢嘰嘰喳喳。

黃裳笑了,問着家養的小女婢:“何以見得?”

“有小韓相公推薦,博士的學問還用說嗎?”

“那可說不定,能進閣試的都是有兩府的相公推薦。”

小女婢搖頭表示不信:“他們哪比得小韓相公?”

“單個比不上。但下面有人啊……”黃裳輕聲嘆着。

都說上面有人,但下面有人才是最爲可畏的。太祖皇帝黃袍加身,何曾靠了上面?

一邊想着,黃裳一邊聽着妻子的吩咐,將溼透了的內裳從身上剝了下來。

“怎麼出這麼多汗?”黃裳妻子抖了抖剛剛剝下來的內裳,全都是汗水。

小女婢也慌忙端了熱飲子來,讓黃裳端着,自己則拿着一塊乾布幫黃裳擦着背後上的汗。

“一時急得滿身汗。”黃裳喝了一口熱飲子,一股子暖意從喉間傳到了全身,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笑道:“也幸好就這麼一場,這樣的閣試,爲夫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在經過了這一場閣試之後,黃裳像是剛從水裡被撈上來一樣,內裳的前後襟都已經爲汗水溼透,方纔在冷風地裡一吹,便渾身發冷。只是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在室內時的憋悶便被一掃而空。

雖然僅僅是完成了閣試,他卻像是卸去了心中塊壘,渾身上下都輕鬆了不少。成與不成,就等考官們如何評判,一時之間,黃裳也不想太放在心上。

“是題目太難了嗎?”

“的確有難的。”黃裳在妻子面前一向坦然,等着常年在外遊學的自己,在家中一直毫無怨言侍奉舅姑,禮敬兄嫂,這樣的妻子,讓他極爲敬重,“不過讓爲夫爲難的,可不是那難題。”

“那是什麼爲難?”

“王平章和韓參政,考中和黜落,爲夫在這兩邊有些爲難。”

“爲什麼?”黃裳的妻子疑惑地睜大眼睛望着丈夫。

雖然妻子容貌普通,年歲已長,但不經意間的神情,還是讓黃裳心頭一顫。

輕輕握了一下妻子正在爲他套上一件新褻衣的手,“王平章、韓參政這對翁婿是道不同不相爲謀。王平章如今勢大,崇文院中都是他的人,若是爲夫不從其學,就只能飲恨今科。而韓參政的氣學,有堂皇大家的氣象,正與爲夫相合。平常怎麼寫都無所謂,但今天偏偏遇上考題要兩邊選一邊,爲夫可是爲難了許久。”

在黃裳去做留到最後的一道題,選擇如何回答時,他苦思半日,最後還是決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而不是屈從於時論。不論當今科舉是否以新學爲圭臬,使得無論何家學派的貢生都必須對其低頭,在制舉的閣試上,黃裳並不打算依從新學的見解來論述自己的觀點。

除了這一道題之外,還有一道題,黃裳無法確定出處,其他四題中,黃裳有三題還是很有把握的。

黃裳唯一沒有確定出處的一題,在短短兩個四字句中,竟有一半是助詞。想要通過被助詞分割、且順序與原文完全不同的四個字來找出出處,未免太過爲難人。黃裳在這一道題中,充分體會到了出題人的惡意,看了兩遍之後便聰明地選擇了放棄。

剩下的一道題做出來,卻沒有把握的一題,是要他列出七十餘名唐時宰相的名單,明顯的又是出題人想要爲難考生。黃裳雖然全都寫出來了,但還是有些沒把握。從出題人的角度來看,多半名單的順序也會是評判的依據,否則這道題也沒太高難度了。

在有一道題沒有做出來,一道題又缺乏把握的情況下,黃裳面對論點要在新學和氣學之間選擇落足點的時候,還是選擇了堅持自己的見解。

考中制科,日後便能夠高官顯宦,由此回報對自己栽培多年的韓岡。但在新學和氣學之間,不畏權勢,堅持己見也是一個回報,如果委曲求全,如何面對一力宣講氣學的韓岡?

今天能爲了御試的名額,屈從新學,日後也有可能爲了前途,而背叛氣學。與其這樣一步步地發展下去,不如現在就堅定想法。

“原來如此。”黃裳的妻子點着頭,手腳麻利地給黃裳套上在家穿的外套,看起來完全沒有在意。

“君子行事,言不苟合,行不苟容。與其曲己意,媚上官,還不如長抒胸臆,如此方能還韓參政恩德之萬一。”黃裳不怕多話,費盡口舌,也要跟妻子說明。

“官人說得是。”黃裳的妻子幫丈夫整理着襟口,聽到後,便屈膝到了聲萬福,“正該如此。奴家雖然讀書少,但也知道知恩圖報四個字。既然要在韓參政和王平章中間選一個,那根本沒什麼要多想的。”

看來妻子是不在意,這讓黃裳放下心來。比起外面的風波,寧靜的家中,是黃裳最是安心的地方。

而且現在也不一定說肯定過不去,就不知那位眼神陰冷的主考,是否會畏懼新晉參知政事的權勢。

……

史館修撰蹇周輔的眼神是有名的陰冷,加上過於瘦削的臉頰,站在房屋的一角,都不用說話,直接就能將小孩子給嚇得哭不出聲來。

當年他在御史臺,幾次奉旨審案,都是痛痛快快地就將事情給辦下來了。犯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說着口供,這與蹇周輔表現出來的態度和表情不無關係。

他現在臉上依然陰氣森森,只是面對他的是日常相伴的同僚,都嚇不到人。

蹇周輔指着手中的一份考卷,“這份卷子寫得不錯,六題寫出了五題,就是這一條論不對。”

“五題?誰這麼能耐?”

幾名考官一起擁過來,仔細地讀了起來。

跳過了唯一一道被跳過的地方,翻看每一題的回答。這張卷子的主人其實在試卷中,將各題的出處全都指明瞭。

“論似乎是差了點。”一人皺着眉頭。

“不僅僅是差,議論的方向錯了。”蹇周輔搖着頭。

“的確是錯了。”另一人附和他道,“王平章肯定不會答應。”

“可要將之判‘粗’,其舉主能答應嗎?”又有一人在旁問道。

“王平章更近一點。”蹇周輔笑道,笑容一現便收,又恢復其木然、陰森的外在表情。

“這就兩條了。其他都沒問題嗎?”

“沒問題了。”第一人點頭。

“不,還有一條。”蹇周輔低聲道,“這一條人名的順序錯了。”

蹇周輔少年時與範鎮、何郯爲布衣交,但範鎮、何郯顯達之後,蹇周輔卻累考不中,最後是通過特奏名入官,之後才考中的進士,比起昔年老友,遲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他已近六旬,距離重臣的班列依然遙遠。但蹇周輔在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和秘閣這三館一閣組成的崇文院中,算是老前輩,說話有些分量。而朝廷任事,也往往先選擇他這種老成穩重的三館中人來主持,一來二去,倒是威望日高。

這一回的主考,就是看在蹇周輔的年紀和才識,這是朝廷任用他的主因。

“這就三題了。都判粗的話,此人可就要被刷落了。”

“朝廷開制科,其用意,各位應該明白。不讓濫竽充數者充斥朝堂,我等纔會奉旨參與知閣試。制科只待當世大賢,寧缺毋濫,但凡可判可不判的錯處,全都算成錯誤,沒有必要保全。”

蹇周輔堅定地說着。不過他已經看出這份試卷的主人。

雖然有彌封官,但看了幾眼之後,試卷的歸屬很容易能夠確定。這一次的制科總共就十幾人,不是數千人蔘加的進士科,要想一卷卷地對應上,也不會很難。

在這一次的考試中,黃裳的答案中規中矩,在十二人中排在前列,但不論是什麼樣的作品,即使再完美,只要有心去找,總能找到錯處。而這一次,不是簡單的錯誤。

“但這是黃裳的卷子啊。”一名考官嘆道。

蹇周輔頓時瞪起了眼:“我等奉旨監考,難道首先考慮的不是完成太后交託的任務?崇文院是天子的儲才之地,也是朝中最爲清要之處,難道要畏懼一參政?王平章如何會讓他的女婿當面大逞兇威?!”

蹇周輔一點兒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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