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的確是膽魄過人。
自河湟十年之後,都讓人忘了他最早是怎麼得到王韶的賞識。
不過,還是蔡確的失敗最讓文彥博扼腕嘆息。
蔡確、曾布、薛向聯手,推倒了一心延續先帝治國方略,換成了性格剛硬的太皇太后垂簾。
若他們成功,之後在朝堂上爲了與王安石、章惇等人爭鬥,必然要援引外力相助。在眼下正邪截然兩分的時候,蔡確能夠請來的助力自然不會是他家。
而且太皇太后一向敵視新黨,由其秉政,國政必然要恢復到祖宗之時。就算是蔡確不想撥亂反正,最後也是由不得他。過世的慈聖光獻曹後,身爲姨母、姑姑,還不是擰不過做侄女和新婦的太皇太后?
兩三年後,重回朝堂的元老們,聯合太皇太后之力,能將蔡確、曾布也一併給掀下來。徹底清除十五年來的重重亂政。
可惜韓岡這一骨朵之後,最後的機會都不復存在了。
蔡確從此成了叛逆,有宋一代都不可能再翻身。與其關係緊密的一干人等,這一回,日子也難過了。
蔡確的黨羽就不提了。他的親戚都一樣要被這一樁的案子牽連進來。
據說韓琦家已經跟蔡確定下親事。在婚事上,死掉的韓稚圭,他的兒子們倒是沒有半點黨同伐異的想法。一切都以維繫韓家家門不墮爲目標。可現在的情況,他們當初的目的已經完完全全的成爲了水中月,鏡中花。
還有馮京那位與蔡確聯姻的前任宰相,也同樣逃不過爲人羣起而攻的結果。
文彥博與蔡確沒什麼瓜葛,曾布、薛向就更不必提了。但文彥博現在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想法。
刑恕竟然成了參與蔡確密謀叛亂的同謀之一,這一件事,讓文彥博啞然失聲。
刑恕的身份太尷尬了。他在洛陽城中,是很多人都看好的年輕一輩,也是西京元老們在京師的耳目之一。其交遊廣闊,常年在司馬光、呂公著門下行走,又是二程的弟子,到處是朋友,出入元老之門,與其結交往來的衙內、士人多如牛毛。
比起呂公著、司馬光來說,文彥博與刑恕算不得有來往。可他也不能置身事外。刑恕被牽連進謀反大案中,這是比司馬光、呂公著敗退回京,對舊黨更大的打擊。
在刑恕的家中,不知有多少與洛陽城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往來的憑據,一旦給搜檢出來,整個洛陽城都要雞犬不寧。
縱然可以自辯清白,說自己與刑恕參與到叛亂沒有任何關係,可這年頭,誰沒有點小尾巴?萬一有人想來一個一勞永逸,文彥博本人都逃不過去。
文彥博白透了的雙眉緊緊皺起,就連他也覺得這件事棘手了。對元老重臣的尊重,並不包括在叛逆之事上。尤其是新黨諸賊等了這麼多年,這麼好的機會,就是文彥博也不覺得他們有任何輕輕放過的理由。
這樣的情況下,至少得先做好準備。當事情真的來了,纔能有所應對,不至於亂了陣腳。
“你有沒有跟那刑恕私下裡有什麼勾當?!”
文彥博猝然問道,雙眼緊緊盯着身前數步的文及甫。即使他一貫的對兒子不假顏色,也從來沒有如此嚴肅的表情。
文及甫早就面無人色,慘白着一張臉。就算是文及甫也明白,朝廷對叛逆的態度,從來都是寧枉毋縱,何況文家眼下在朝堂上,舉目皆敵,有所關聯的朝臣,能擠進侍制班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當真要面臨朝廷天威,連個能幫着說話的人都沒有。
與他常來常往的刑恕成了叛賊,作爲與其關係親近的自己又如何能輕易脫身。
但父親的質問,他卻不敢不答。若當真被認定與叛逆有所牽連,自己說不得就要自盡,以免爲家族帶來禍端。在這件事上,父子至親也沒有人情可說,總不能爲了一個兒子,將其他子孫乃至整個家族都牽連進去。
在文及甫自己察覺之前,他就已經跪了下去,“兒子不敢欺瞞大人,刑恕過往一向常來奉承兒子。兒子卻不過情面,也多與其敷衍。但絕沒有參與什麼叛逆的勾當。”
見文彥博默然不語,他心中更是慌張,頭腦急速轉動,慌忙爲自己辯解,“大人,想那蔡確和薛向都有擁立之功,尋常如何會謀叛?只是因爲天子失德,方纔起了異心。可太上皇才駕崩幾日?兒子縱使有心爲逆,也來不及與其共謀!”
文彥博沉默良久,最後嘆了一口氣,“……你去將你書房中的信和草稿都拿來。”
文及甫如蒙大赦,扶着膝蓋掙扎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是渾身冷汗,浸透了內裡的小衣。不過他也不敢抱怨什麼,轉身就腳步蹣跚地出了溫房,往自己的小院去了。
一般來說,士人寫信都會留草稿。就是才高八斗的大家,也會在寫信給親朋好友之後,留一份草稿在手中。那些私人文集中書信部分的底稿來源,都是留在家中的草稿。
文及甫過去可是有過寫信爲人關說,最後被牽扯進一樁大案中的前科。所以更是被文彥博嚴令任何信件都要留下草稿,以供日後查驗和自辯。
文彥博不是不相信兒子的底限,而是不相信他的頭腦。爲人關說疏通是官場上的常事,但不懂怎麼在文字上給自己留下餘地,那就是少見的愚蠢了。而寫給叛逆的信中,只要有一點含糊的地方,就能給人闡發出來,變成潑天的大罪。不親眼看一看,文彥博是無論如何也不安心的。
文及甫很快就回來了,兩名僕傭各抱着個箱子,裡面全都是文及甫歷年來收寄的信件。
一封封草稿被文彥博親自翻閱過,不僅僅是寫給刑恕的信件,還有寫給呂公著、司馬光以及其他一些與刑恕關係親近之人的信件。
只是越看,文彥博的臉色越是難看。
雖然文及甫已經很小心了,但他的信件中很多都有言辭不謹的地方,如果真想要以文字入罪,那真的一點不難。
幸好與刑恕往還的信件中,沒多少有問題的地方,不過與叛逆相往來就已經是罪名了。想要脫身,少不得要脫一層皮。
除非在朝中有人能幫着緩頰,否則朝廷就是顧念老臣的體面,文家的子弟也不會有什麼前途了。
丟下了手中的信,文彥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溫室中不通氣,信上又滿是灰塵,文彥博手中一個動作,透射下來的光柱中,就能看見無數灰塵虛影在晃動。
文彥博現在的心情就跟這些灰塵一樣,亂哄哄得毫無頭緒。
自己離開朝堂太久了,太后垂簾則不過區區一載,毫無舊恩可言。而朝堂之上,能夠說得上話的幾人,地位又遠遠不夠。新黨把持國政十餘年,正人君子的親族全都斷了上進的通道。到現在爲止,最高的也不過是一個侍制,想要說動太后,他們的分量還是太輕了。
而且自己與韓岡的關係更是惡劣,朝中幾乎是無人不知。現在韓岡立下如此大功,想要巴結奉承的一干小人,恐怕都要爭先恐後地踩上自己一腳,以求能夠讓高高在上的韓岡能夠多看他們一眼。而朝堂上的其他人,更不可能爲了文家,而與韓岡交惡。
是不是富弼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才計劃着要跟韓岡聯姻?
一個兩個都是一個樣啊,富弼的所作所爲,讓文彥博想起了韓琦,爲了維持門楣,臉面丟一邊也無所謂。
可有韓岡在朝堂上爲其張目……甚至都不要韓岡說話,只要看到其與韓岡的姻親關係,其他人自然會繞過富家去。
難道最後要求到韓岡頭上?
文彥博雖老,卻還是不甘心。但事已至此,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掙扎良久,文及甫只聽得老父一聲長嘆,挺直的腰背彎了下去,高大的身軀彷彿縮了起來,整個人更佝僂了幾分。
“去拿紙筆來。”文彥博的聲音中充滿了疲憊,“爲父要寫信。”
稿紙鋪在文彥博的面前,筆墨也準備好了。但文彥博面對稿紙,卻久久不見落筆。
過了好半天,他方纔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始慢慢書寫。筆端彷彿有千鈞之重,讓文彥博無法像往日一般筆走龍蛇。
在旁只看了兩句話,文及甫的心就咚咚咚地跳了起來。這是給韓岡寫的輸誠信,是要向韓岡低頭啊!
這麼多年過來了,終究還是要向韓岡低頭認輸,文及甫心中一片悲涼,就是當年韓岡只是區區微官的時候,還做着樞密使的老父就已經奈何不得他,到了如今,更是氣焰煊赫,讓自家老父不得不低頭了。
“相公!東京的急報!”
一名僕役匆匆趕來溫房。
文彥博手一抖,大大的墨團出現在紙面上。
看着被污損的稿紙上除了墨團之外的區區百餘字,文彥博丟下了筆,對僕役說:“拿來!”
這是來自東京城的最新消息。
文彥博展開來一看,動作立刻就凝固住了。短短數百字的紙頁,他卻看了足足有一刻之久。
雙眉初時越皺越緊,但不久之後,就與臉上的皺紋一起舒展開來,到了最後,他竟放聲大笑。
文及甫驚得目瞪口呆,多少日子沒見父親笑得如此酣暢淋漓。
“大人?大人!”
文彥博精神振奮,擡手將桌上的稿紙揉成一團丟掉:“這下就好辦了!”
文及甫茫然不解,只能呆滯地看着父親。
文彥博這一回沒有爲兒子的一張呆臉而生氣,反而笑着問:“知道沈括是哪裡人?”
文及甫眨巴了兩下眼睛:“……開封府的沈括?……好像是兩浙……對沒錯,就是兩浙!杭州的。所以當初先帝纔會派他回兩浙體量兩浙新法推行情況。”
“嗯。”文彥博點點頭,又問:“李定呢?”
“好像是揚州的。”
“呂嘉問呢?”
這又跟呂嘉問有什麼關係?但文及甫不敢問,“呂晦叔鄉貫萊州,他自然也是。”
“不,”文彥博搖頭,“他是淮南壽州的……他什麼時候幫北人說過話?”
呂嘉問如果從呂夷簡那邊算起來,他就是淮南壽州人,比江南離北方近一點,但依然是南方。
可若是說祖籍,呂嘉問則是京東萊州,說起來跟韓岡的祖上就是一個地方出來的。
但呂夷簡、呂公著、呂公弼能說自己是北人沒問題,他們的立場說明一切。但呂嘉問要說自己是北人,包管一羣人吐他一臉口水。然後指着地圖問,知道壽州在哪兒嗎?!——他什麼時候不都是站在南人那邊?!
“韓岡是哪裡人?”
“關西。不過祖籍是京東……大人這有什麼關係嗎?”
“有。”文彥博點頭,隨即又大笑起來,“既然韓玉昆有心,老夫又如何不捧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