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實際如今的御史臺,已經被宰輔們控制在手中。可在明面上,推薦和決定御史人選的權力,宰輔們依然插手不得。
沒有哪個宰輔能夠自己直接上書,說某人適合做御史,這不是推薦,這是把自己也搭進去的陷害。
同樣的道理,即將重歸宰輔行列的韓岡,也不方便公然插手宰執的候選名單。
在暗地裡攛掇,通過言辭來引導,推動某個人上位是可行的,也很常見,韓岡也做過。可當太后將人事權放到他面前,韓岡卻不能不退避三舍。
“陛下既然屬意臣,那兩府闕額,便不宜再由臣推薦。”韓岡的回覆無比鄭重。
“卿家如今可不在兩府中。”似乎是找到了韓岡話中的矛盾,向太后的聲音中隱約帶了些微笑意,“這不正是要卿家推薦嗎?嗯?”
韓岡只能苦笑。
話不是這樣說的。
現如今從太后的話中來看,如果沒有更深的用意,應該就是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
但韓岡即便不用爲日後考慮,他手中可以舉薦的人選也顯得太少。他對氣學門徒的培養,還遠沒有到收穫的時候。
能夠晉身兩府的幾人中,遊師雄年資尚淺。而資歷合格的蘇頌已入西府;至於沈括,韓岡在確定他是否又犯了老毛病之前,不願意舉薦。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曾經有過來往的上司、同僚,比如在河湟時的秦鳳路轉運使蔡延慶,在白馬縣時的開封知府孫永,在京西時的京西北路轉運使李南公,以及現如今還在關西的趙禼,人數不算少,可惜他們都不適合。
而且若是保證日後太后的信任不再,再回想起此事時不會翻起舊賬。同時也爲了自清,以避人言,韓岡還得順手舉薦一個自己看不順眼,對方也看自己不順眼的人選。可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不過……韓岡擡起頭,透過單薄的屏風,望着屏風後模糊的身影。太后明顯正在興頭上,潑冷水也不合適,那可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韓卿?”
見韓岡遲疑,屏風後的太后催促着。
“陛下。餘職且不論,若要臣來說,今日京師人心動盪,一如當初先帝發病的冬至之夜。爲安定朝野人心,當先請一有夙望,能服衆的元老出山來。”
……
王中正在旁聽得心驚肉跳,動也不敢動彈一下。
太后對韓岡的態度,是信任還是猜忌,他至少還能看得出來。
只要韓岡一句話,朝堂上的局面就會大變樣。
衆宰輔都在宮中,可向太后視而不見。看這樣子,如果韓岡不推薦,太后估計多半就會乾綱獨斷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理由。
剩下宰輔雖沒有參與到叛亂其中,但他們脫不了失察的嫌疑。王安石和韓岡一離開朝堂,太皇太后和二大王立刻叛亂,宰輔們不能防患於未然,向太后對宰輔們的信任自然不剩多少了。
而且今天能平叛,明天呢?
蔡確當初雖沒有趕上冊立皇太子,可後來也是擁立太子登基的一員。而薛向更是曾經參與過冬至夜定儲一事,僅次於韓岡和張璪。
其他宰輔又能比他們多忠心多少?
從結果倒推原因,太后的想法基本上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過事前根本就想不到,在被太后派出去請韓岡之前,王中正也以爲韓岡從此聖眷不再。而現在韓岡在太后面前,舉薦自家岳父的情景,也是王中正始料未及的。
……
“有夙望……”向太后自然知道韓岡說的是誰,“這不就是令岳嗎?”
韓岡沒有因爲太后對王安石的稱呼而避嫌,“以楚國公人望、威信,保扶聖君,穩定朝綱之任,非其莫屬。”
“可是平章軍國?”
“平章軍國重事!”
韓岡着重強調了後兩個字。沒了“重事”二字那還了得?
“啊,說的就是平章軍國重事。”
若說有夙望。朝堂上除了王安石之外,再無第二人。便是韓絳也差了一籌。
而王安石今日立此殊勳,重歸平章軍國重事的舊職是在情理之中。怎麼說也不可能讓他再做宰相。韓絳是昭文館大學士,首相,王安石總不能回東府將他擠下去,更不可能站在韓絳的下首。
“……楚國公的確勞苦功高。”向太后在時間稍長的一陣停頓之後,將話說了出來,“吾也考慮了很久,朝中的確需要楚國公。”
“陛下聖明。”韓岡低頭行禮。
“不過楚國公是當朝元老,舊日又做過了平章軍國重事,今日又立下大功。官復原職,是在情理之中。吾想知道的是蔡確、曾布、薛向這三位逆賊所留下的空缺,該如何填補?”
……
在呂嘉問的眼中,蔡確、曾布和薛向這一次最大的功勞,是讓出了兩府中的三個位置。
三人去後,政事堂只剩韓絳、張璪二人;郭逵可以不論,樞密院也只有章惇和蘇頌兩人。
兩府中一下就多出了好幾個空缺,正常情況下,可不知要等幾年才能遇上。又正好自己在京師,位置也能夠得上,這更是難得。
也許太后對自己感觀不佳,但那也是因爲韓岡造成的。現在韓岡明顯在太后那邊不再受信重,只要自己努力一下,進入兩府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想到畢生的夢想近在眼前,呂嘉問心中焦熱如火燒,扯開襟口,推開書房門,望着黑暗中的小院。
王安石是否東山再起尚不可知,縱使回來,也只會是平章軍國重事,而不會佔去兩府闕額。
而韓岡,從功勞上看,不讓他重入兩府,哪裡都說不過去。
但太后會怎麼安排他?
如果進樞密院,是與章惇併爲樞密使,還是章惇成爲宰相,韓岡接任?又或是韓岡繼續做樞密副使,蘇頌頂上章惇的位置?
這倒是可能性很大。以韓岡和蘇頌的關係,還有年紀,韓岡完全沒有必要。而從他過去的爲人來看,也不會急着爭奪樞密使的位置。
當然,韓岡也有可能進入中書門下。
他不會立刻就任宰相,再大的功勞也能用其他方式進行獎賞,只會是參知政事。
但不論韓岡進入東府,還是西府,都能夠順利掌握住權力,加上章惇和蘇頌兩人,都是韓岡的盟友,韓絳老邁、張璪無用,太后肯定需要一個能與韓岡對抗的人選。
太后需要什麼樣的角色,呂嘉問就會去成爲什麼樣的角色。只要能夠進入兩府,因爲這樣是最容易的。
皇帝總是需要幾個能做事的宰輔,然後再配上幾個與他們合不來的同僚,這樣纔是一個穩定的,能讓皇帝安心的政府。
不說前朝多少例子,只看本朝,就知道多少宰輔一開始是天子爲了扼制權臣而被提拔上去的。這些年,呂嘉問可是親眼看見馮京、吳充、蔡確之輩是怎麼藉着王安石的光,踩在他身上,一步步爬上宰相之位。
這條路多少人走過,是最簡單易行,也是最順暢的一條。
不過能看出這一點,不會少。至少李定肯定看到了。
儘管兩府空出的位置有三個,但太后那邊,並不一定需要塞進去多少人。對於將名額一個個都佔滿,並沒有太多的急迫性。
真要說起來,最後除了韓岡之外,能入選兩府的甚至可能只有一人。
“一個啊。”
呂嘉問悄聲自語,然後轉身回房。
今晚就得寫封奏章上去,這時候,得儘快表態。不然肯定會輸給做着御史中丞的李定。
……
三個空缺如何彌補?
韓岡能感覺得到向太后對自己的殷殷期待,只是他心有顧忌,也另有想法。
“蔡確誠奸佞之輩。得選入朝後,十年身登公輔。其善於作僞,長於體察上意,先帝一時失察,致使其能夠禍亂朝堂。”
有今天的事,韓岡便敢當着太后的面指責趙頊用錯了人。
向太后也沒有爲丈夫辯解的意思,點頭道:“卿家說得是。”
“其餘二人和蔡確一般。蔡確看慣風色,慣會見風使舵,小人也。曾布曾受家嶽推舉,數年便至三司使、翰林學士,但其爲人反覆,因而被逐出京城。薛向誠有才,財計之術,當朝無人能及,不過對聖人之學少見親近。”
“卿家說得是。三人正是如此。”
“此三人非是朝列所望,卻能羅列朝堂,乃是先帝權衡之策。”
“嗯,的確。”向太后點頭稱是。
秉政日久,向太后多多少少也能明白當初趙頊爲什麼將曾布給調回來。從曾布推及蔡確、薛向,他們被啓用,差不多應該是一樣的道理。
“以陛下之智,若再有三五載,必能將此等小人或用之,或逐之,進退由心。只可惜一場意外給了他們機會。”
向太后沉吟片刻,“卿家說的道理吾都明白了,卿家打算舉薦沈括?”
韓岡張了張嘴,他什麼時候打算舉薦沈括了?
“……陛下誤會了。”停了一下,他說道,“如今朝廷綱紀正需有德望者穩定,有才無德者可待日後視時勢而用。所以依臣之見,既然陛下難以決斷,不如讓羣臣推舉,擇其善者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