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
聽到這個名字,王厚的心臟就猛地一跳。
如雷貫耳啊。
王厚眼神陡然轉利,盯着蔡京上下打量了起來。
年紀不輕了,看起來氣色倒好,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緣故。從回望過來的眼神中,看得出來是行事果決之輩。
區區一個臺官,就將宰輔逼得不得不賭咒發誓。縱然許多寄希望於韓岡的關西士子,對他恨之入骨,但也不能不承認,蔡京的確有能耐,做到了文彥博、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
韓岡如此失態,王厚都從來沒聽過,更沒見過。反過來的情況,倒是知道不少。
不過蔡京本人也算是毀了,在韓岡的全力反撲之下,任誰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韓岡不能升任宰相,僅僅換來了蔡京就此沉淪,這依然是樁虧本買賣。
如果有機會,能砍掉束縛在韓岡身上的枷鎖,王厚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
蔡京背後的兩名伴當,一左一右緊緊夾着蔡渭,正緊張地望着王厚。
王厚明白他們的心情。抓了宰相家的衙內,又是叛黨的餘孽,蔡京不知給他們許了多少空頭願。可人尚在手中,還沒有交上去,貌似搶功的敵人就過來了。還領着十幾名如狼似虎的班直禁衛。
但蔡京本人,雙眼向左一瞥,向右一瞥,然後又回望了過來,不見一點畏懼。
王厚的牙立刻就咬了起來。
韓岡得勢,對所有西軍系統出身的將領都是一個好消息。對王厚更是天大的喜訊。自家的兒子還是韓岡家的女婿呢。岳父做了宰相,女婿當然水漲船高。
能將蔡京幹掉,韓岡身上就再無束縛。
過去還要擔心什麼新莽,現如今兩度扶危定難之功,哪個還能說上半句?
可現在不是地方!
王厚開始痛恨起京城的人煙稠密來。街上的行人人數雖不如往日,但數量依然不少,很多都在望着這一邊,這麼多雙眼睛盯着,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要是早來一步,在巷子裡將蔡京堵上,他敢立刻就下手。
他往這邊來,本就是爲了找蔡京。
不管蔡確家有沒有人投奔蔡京,他跟蔡確之間確實有着親戚關係。只要一刀砍死了事,人死了,怎麼栽贓都沒問題。
這個節骨眼上,誰還敢爲蔡確親族叫屈?!
但衆目睽睽之下,王厚縱有滿腔殺意,也不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
也許是看出了王厚心中的猶豫,蔡京嘴角多了一抹笑容。
“不知將軍何人?”
“……德安王厚。趙顥、蔡確謀反,王厚奉詔討賊,正是爲蔡確黨羽而來。”
聽到王厚的自我介紹,蔡京臉色瞬息間變了一變,但王厚再定睛看過去時,卻只能看見嘴角微揚的笑臉,之前的變化彷彿是一場錯覺。
“蔡京見過上閣。”
蔡京衝着王厚行了半禮,他現在的官位雖在王厚之下,又鬱郁不得志,但正牌子的進士,用不着對武官太過謙恭。
能一聽王厚的姓名,便知道他還未就任的正式身份。對朝廷人事,蔡京顯然還是十分的瞭解,也不知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
“蔡確父子狼子野心,竟然不顧朝廷深恩,悍然謀反,京與蔡確縱有緦麻之親,也不敢與其同流合污。今日蔡確事敗,就見此賊逃竄,故而將之綁了,過來投官。”
聽到蔡京的對話,蔡渭猛地掙扎起來,但又爲蔡京的伴當牢牢按住。
壓着蔡渭的只有兩人,可能是蔡京家僅存的家僕了。
看見區區三人的隊伍,王厚殺心又起,將三人帶着一起走,只要找到機會,怎麼都能料理了這三人……不,四人。王厚可不會讓蔡渭事後多嘴多舌。
王厚眯起眼笑着道,“能捉到叛賊蔡渭,自是大功一件。蔡京你帶着蔡渭跟本將走一趟吧。若之後確認有功,朝廷自不會吝嗇。”
拿着蔡渭、蔡京的首級,從太后手中換來的功勞,足以堵上隨行的一衆班直的嘴,填飽他們的肚子。
但王厚的笑容和言辭,在蔡京的眼中,明顯的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如此甚好。”蔡京點頭,“蔡京正要將此賊械送皇城,唯恐賊黨奪人。有上閣護衛,那是最好。”
蔡京的態度讓王厚看得心頭大怒,真把他當成護衛了?
去宣德門一路都是通衢大道,御街上更是人來人往,想下手當然不成。
不過……王厚看看左右,又喪氣起來。
都是些還沒有用順手的班直禁衛,換做是在關西的親兵,不用自己使眼色,就能圍上去將幾人一起綁了。自己一個命令,更是殺人放火都不在乎,完全不需要多解釋。
可這些班直聽到自己的命令後,能不能下手?下手後會不會讓蔡京和他的僕從逃走一兩個?更重要的,他們到底能不能不驚動外人的情況下,將蔡京蔡渭給擒住,弄去沒人的地方下手?
“讓兩匹馬給這兩位壯士。”
聽到王厚的吩咐,班直們先是一愣,然後互相交換了一陣顏色,纔有兩名最爲年輕的班直下了馬來。
王厚當真對這些班直越發地沒有信心。
不用自己多說,他的親衛們會主動將馬讓給蔡家的家丁,並將有坐騎的蔡京挾持住。
蔡京眉頭微皺,顯然是知道王厚的打算。
而王厚也在苦惱,怎麼才能讓手下人聰明一點。
“王上閣!”
“上閣!”
突然就聽到後面有人叫,王厚聞聲回頭,只見一隊騎兵從身後過來。
隊伍中的兩名官員,他認識其中一人,另一人就很陌生了,似乎見過,卻沒什麼印象。
兩人到了近前,便向王厚行禮。
“黃裳見過上閣。”
“章闢光見過上閣。”
王厚就在馬上回了一禮,“奉旨討逆,無暇禮數,還望勉仲勿怪。”
在上京後,王厚只見過黃裳一面,但韓岡兩任河東時的第一助手,給王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知道韓岡正在着力提攜他。
向黃裳回了禮,他看向另一位官員,問道:“這位是……?”
“這一位是開封府判官……”
黃裳正在向王厚介紹章闢光,雙眼卻陡然瞪大,嘴也張得老大。
他在王厚的隊伍中竟然看見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蔡京!蔡渭!”
章闢光和黃裳同時驚叫。
“正是蔡京。”
蔡京氣度沉穩,向兩人行禮,“蔡京與王上閣剛剛捉到了這名賊子,正打算送去皇城。”
黃裳和章闢光狐疑地望向王厚。
王厚立刻搖頭,蔡京明顯是想攪混水,可惜他可不貪這份功勞,“王厚是方纔纔看見這位蔡官人押着蔡渭出來,究竟有什麼內情,王厚是一點不知。”
“哦……”章闢光拉長了聲調,“不是跟着上閣一起的?”
蔡京臉色微變,但仍是鎮定,高聲道:“此賊走投無路,躥奔到蔡京家中,但蔡京一貫只知忠心事主,便將此賊擒住,要送去見官。”
“誰知是真是假?”章闢光冷笑起來:“在我看來,倒是故作僞飾,護送此賊出城。”
“上閣,你能爲此人作證?”
王厚搖頭,“初相見,從未相交,如何爲其作保?”
“吾乃開封府判章闢光,奉詔討賊。”章闢光一指蔡京:“一併捉了。大府正在府衙等着呢。是功是罪,等大府審過之後,就知道了。”
下手竟比王厚還要果斷乾脆。
章闢光身邊的幾名士兵一下就撲了上去,橫拖豎拽,將蔡京給扯下馬來。
蔡京本來爲了張揚自己的身份,保護自己能夠順利地將蔡渭送官邀賞,還特地穿了一身官袍。順利地壓住了王厚,卻沒提防章闢光根本就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做見證。
章闢光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本來只是爲了討好韓岡的親信,順道送上一程,卻不曾想天上掉下了大禮,蔡京、蔡渭兩人一併捉了。
管那蔡京是不是叛逆,進了開封府,要什麼口供沒有?
也不要拷問,只是蔡渭,就絕不會放過蔡京。
到時候,順水推舟的事,沈括會不幹?
就是沈括不幹,章闢光也是要乾的。
王厚有幾分緊張地看了看周圍。
章闢光笑了一聲,低聲道:“怕什麼?以蔡京的名聲,誰會爲他多說一句?”
黃裳扯着王厚的衣袖,“上閣你是不在京城,所以不知。蔡京當初陷害相公,京城百姓哪一個不是恨不得寢皮食肉?若是現在在大街上喊一聲蔡京在此,包管有石頭磚頭砸過來。”
王厚聽了,轉頭再仔細看蔡京。方纔沒覺得,但現在看他,臉色發青發白,其實還是害怕的。
“竟然給這賊人唬住了。”
他低聲罵了一句,要不然何須等到無人處,直接就下手了。
蔡京從馬上被揪下來,官帽被踢飛,連身上的官袍都給扯爛了,轉眼便被五花大綁。想要大喊,肚子上立刻就捱了重重一腳,什麼聲音都出不來了。
身爲一名叛賊的族親,又是蔡渭投奔的對象。縱然有反戈一擊的功勞,也不一定能得到朝廷的諒解。
蔡京的依仗,就是剩餘的宰輔們想要留一個鉗制韓岡的工具在朝中。王安石、韓絳之輩,不會看着韓岡就此逃出束縛,能夠毫無顧忌地成爲宰相、權臣,甚至新莽逆臣。
但這終究還是行險,是迫不得已的舉動,終究還是要拿着性命來做賭注。
所以蔡京要將蔡渭光明正大地押送去皇城,如果世人都看見他將蔡渭送去皇城,就算韓岡想要下毒手,就算蔡渭想要反咬一口,宰輔們也會幫他蔡京渡過難關。
但他所沒想到的,這條路竟然如此難行。
“一個都別放過。”章闢光高聲叫了一聲,讓手下人將兩名僕從也一併捉了,他們的口供正好可以將蔡京釘入死地。
又低聲向王厚、黃裳道,“韓相公有經天緯地之才,又有匡濟趙氏之功,早該進位宰相。可惜卻爲此賊所沮。我等要爲韓相公分憂解難纔是。”
章闢光什麼時候投奔了韓岡?還是說看到現在的形勢,向韓岡獻上投名狀?
從章闢光當年能第一個上書諫言,將兩位親王請出宮中,就知道此人善於投機。只是運氣不好,撞到了一個護犢子的高太后。
只要沒了蔡京,宰相一職對韓岡來說,就是探囊取物,再無半點可以顧忌。章闢光所獻上的大禮,可謂是厚重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