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太皇太后!”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不是殿中的班直,那位被韓岡搶了手中武器的御龍骨朵子直的禁衛,還抱着韓岡給他的官服,張着嘴愣在那裡。
尖聲大叫的是齊王趙顥。
他人會疏忽,但趙顥絕不會!
儘管親生兒子坐在御榻上,正要通過這一日的朝會成爲天下之主,可趙顥的注意力卻一直都在韓岡身上。這是獵人審視陷阱中的獵物的得意,可他的潛意識中,也未嘗沒有殘留着對韓岡的警惕。
韓岡是完了,當他今天隨着百官走進這大慶殿時,就已經走進了絕境。趙顥提了多少日的心也稍稍放了下來。但狗急跳牆的事從來不少,多少人在勝利在握的時候,卻被帶着同歸於盡。
趙顥在四面釘上棉胎的房間中,住了近一年。對害得他入此監牢的罪魁禍首,一直保持着最大的戒懼。
除非親眼看到韓岡被砍下腦袋,否則就算是韓岡傳出死訊,已要發送出殯,趙顥也要在靈堂上,把蓋在韓岡臉上的白布給掀開來看一看——就像傳說中仁宗對夏竦做得那樣——不確認一下,誰知道他是不是詐死?
韓岡出身寒素,又不是一開始就有了種痘法得來的名聲!他能得王韶看重,是他敢作敢爲,敢殺人,能殺人,手上有多少條性命,可以驅用來爲鷹犬。
當他看見韓岡從班直手中搶過了武器,隱藏在心中的那份戒懼,立刻讓趙顥及時地警覺了過來:韓岡雖敗,卻還有同歸於盡的一招。
來自齊王的一聲尖叫,讓臺陛上下立刻有了反應。
臺陛之上,不僅僅是高滔滔和趙孝騫,也有捧香拿扇的宮人,有奉禮的內侍,還有……御龍直的禁衛。
包括那兩名抱着韓岡衣物的御龍骨朵子直禁衛,他們守護的位置只是臺陛最下方。天子身邊最近處,是御龍直的防禦範圍。這些班直,他們不關心到底是什麼人坐在御榻上,他們只需知道,誰能安然坐上去,他們就守護誰。
韓岡離御榻雖近,卻還隔着這幾名御龍直的禁衛。
這是大慶殿,皇宮的主殿,是皇城中最爲雄偉的建築,不是大臣的唾沫星子能濺到天子臉上的崇政殿。
韓岡還在臺陛下,有五六人擋在中間,他要衝上去,就要面對班直中也是最精銳的御龍直禁衛。也許他們殺人的數量加起來都不如韓岡,可是自幼每日都要操演武藝,又是祖孫數代娶妻皆以身材長大爲上,連身量都不輸韓岡,只要他們居中一堵,韓岡便再無機會。
數級臺階,十步之遙,卻是咫尺天涯。
尖叫過後,趙顥就安心了下來。
這纔是真的完了!
下一刻,就能看見韓岡被亂錘亂刀打死在殿上!還是名正言順,讓任何人說不出話來!
但韓岡沒有衝上去。
他反而退了!
退後了一步,兩步,退到了與宰相班列平行的地方。
那裡有王安石、有韓絳,還有……
蔡確!
誰都沒有想到韓岡搶到了鐵骨朵後,卻不衝上臺陛。
韓岡在一番表演後,搶奪武器的舉動,已經讓所有朝臣都難以置信,而他這一退,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包括蔡確。
當韓岡搶到了鐵骨朵,趙顥大叫着保護太皇太后,警醒過來的蔡確便指着韓岡,驚慌地喝罵着:“韓岡,你想做什麼?!”
布衣之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
在那一瞬間,蔡確腦中閃過的是戰國策中的故事。
韓岡不是普通的文臣,他殺人放火什麼事沒做過?當年章惇將韓岡介紹給他,曾贊韓岡大有古風。這古風,可就是說韓岡有着戰國之士一般的膽魄,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
蔡確驚惶得追了出來,韓岡拼卻一命,說不定就能將他的美夢打得破碎無存。
但他只是剛剛跨出,卻不意韓岡轉瞬間就已經退到了他的身前。
蔡確怔住了,他不知道韓岡爲什麼會退。可韓岡隨之轉移過來的視線,讓蔡確立時明白了,韓岡的目標到底是誰?
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
除了平靜和堅定之外,還帶着冰寒刺人的殺意。隔了近一丈的距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卻彷彿已經如刀劍刺到了臉上。
蔡確不由得向後一仰,想退得遠遠的,遠離那位殺星。
可是已經遲了。
韓岡身形一動,箭步衝出。形如虎豹,一步便跨到了蔡確的面前。
右手中的鐵骨朵早已舉起,隨着跨步衝前,猛力揮了下來。
韓岡的動作如兔起鶻落,只在瞬息之間,無人來得及阻攔半步。
殿上毆鬥,本朝不是第一回。
太祖之時,開寶八年的狀元郎,還是靠摔跤決出來的。
殿上見血也不是第一次。
太祖趙匡胤也曾經一玉斧揮下,將冒犯了他的大臣的兩顆門牙給砸了下來。
但當殿捶殺宰相呢?
亙古以來,又有過幾回?
韓岡揮起鐵骨朵,帶起的風聲猛惡,這時候,大慶殿中反而變得靜了。
噗的一聲悶響,並不清脆。
但錘頭凸起的地方,已準確地命中了蔡確左側的額頭。
驚駭欲絕的表情頓時在宰相的臉上凝固,然後又隨着頭部的變形而扭曲了起來。
“爲什麼是……”
蔡確最後的思維也凝固了,陷入了永遠的黑暗中。
直落而下的鈍器,上面還帶着聚力撕扯作用的凸起,只要有了足夠的力道,就能一擊破壞鐵甲,將敵人砸得骨斷筋傷,這是剋制堅固防禦的最有利的武器。
當這樣的武器不受阻攔地落在了人類的頭部,蔡確的頭顱便如同西瓜一樣破碎開來。半邊天靈蓋被鐵骨朵的凸起掀了開,遠遠地飛了出去。
猩紅的血液和白色的腦漿潑濺在下首處的曾布、張璪的臉上、身上,熱騰騰的,在寒風肆虐的大殿上,還冒着絲絲白氣。
一聲沉悶的落地聲響起,蔡確的屍身,被錘頭上蘊藉的力道帶着轉了半圈,這才撲倒在地。
“韓岡!你敢!”
來自屏風後的尖叫遲了一步,太皇太后推倒了面前的屏風,只能看見蔡確屍橫當場,還有韓岡悠悠然瞥過來的一眼。
曾布轉身就逃,跌跌撞撞,甚至來不及擦臉上的血跡,韓岡的下一個目標,只會是最近的他。
可韓岡沒有追擊,將宰相一擊斃命,他便退後了半步,臉色也回覆平和。
如果不看他身上的斑斑血點,還有手中還在滴着紅白色漿液的骨朵,只從表情上,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一個剛剛取走了一條人命的兇手。
這一回政變的真正核心究竟是誰?
不是高滔滔和趙顥,他們這對母子的名聲,在民間都糟糕得很。也不是被控制了的禁衛,皇城之外還有更多的軍隊。
而是蔡確。
在韓岡的眼中,蔡確在這場政變中的地位,絕不在高太皇太后之下,同樣是不可或缺。
並不是坐到了御榻上,便是皇帝了。向太后和趙煦的權力,來自於先帝趙頊的授權,又得到了羣臣和天下士民的公認。
現在高滔滔以武力坐了上來,沒有名正言順的權力讓渡,就只能靠文武百官的認同,必須有蔡確、曾布、薛向以宰輔的身份,帶領羣臣向她參拜,認同了她的身份,如此一來,君臨天下億萬子民,指揮百萬大軍的權力,纔會拿到高滔滔的手中。
在這中間,作爲宰相的蔡確最爲關鍵,是曾布、薛向所不能比。宰執雖並稱,但在制度上,宰相的地位要遠遠高於執政。無論是從待遇,還是從官階,都差之甚遠。
殺了趙孝騫,高滔滔還能拿出另一個孫子,殺了趙顥,更是沒有一點意義。
只有殺了太皇太后和蔡確,才能將懸崖邊的局面扭轉過來。而孰難孰易,不問可知。
看了眼前幾日還同席飲宴的宰相,韓岡心神稍放,已經成功了大半。
此時,殿中已亂作了一團。
“來人!殺了這喪心病狂的賊子!”
“來人,殺了他!快殺了他!”
太皇太后尖叫着,與她兒子的吼聲合在一處,還有曾布的驚叫,“救命!救命!”
殿中御龍四直的禁衛終於有了動作,一個個聽話地向韓岡撲來。
韓岡一聲暴喝,衝着所有的班直:“奸佞已然伏誅,天子與太后尚在,你們到底聽誰的?!”
對的。
天子和太后還在人世,主心骨還在,也就意味着還有效命的對象。
方纔韓岡的質問,用意就在此處。
當時不論太后和小皇帝是否還在人世,高滔滔和蔡確都不能承認已經先殺了他們,只能之後再找藉口。而他們的回答,殿中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殺了他!”
“快殺了他!”
必須儘快殺了韓岡,否則王安石一動,局面就要徹底崩潰!
“殺了韓岡!”
趙顥指着韓岡,嘶聲力竭。高滔滔也在嘶喊着。
殿中的班直們在短暫的猶豫之後,還是圍了上來。
他們都已經從了賊,哪裡還有退路?
趙顥興奮得都要結巴起來,不停地重複着,“殺了他,殺了他!”
轟的一聲,炸響在趙顥腳邊。驚得這位二大王差點給噎住。
低頭看去,一支鐵骨朵噹啷落地,趙顥腳邊的金磚上出現了一圈裂紋。
這是從殿門處飛過來的武器。
只見一名低品的武將提着鋒刃帶血的腰刀,向韓岡這邊疾衝過來。
另一人跟在後面,左手骨朵,右手腰刀。
李信!
王厚!
但兩人離得太遠,已經來不及再趕上。
可面對就要圍上來的班直,韓岡依然不動,只擡頭放聲:“列祖列宗在上,臣韓岡以全家性命爲誓言,今日之事,只誅首惡蔡確、趙顥、石得一、宋用臣!自此刻起,不從逆者皆有功無罪。如違此誓,天人共戮!”
韓岡的發誓讓班直們腳步稍緩,韓岡在民間的聲望,當朝無可比擬,在軍中亦是人人敬服。他立下重誓,動搖了班直們的心。
“笑話!誰會信!都想死不成?”趙顥大吼着,“快殺!”
高太后也尖叫着:“誅殺韓岡此獠,便封節度使!”
“王平章!”韓岡衝着王安石大叫道,“還不立誓!”
王安石毫不猶豫,“歷代祖宗在上,臣王安石於此立誓,今日之亂,只誅首惡,餘者不問。自此刻起,不從逆者皆有功!擒殺首惡者,節度使!”他盯着班直,怒吼着,“你們還不退下!”
積年宰相,平章軍國,王安石的威望更壓人一籌。班直們尋常見太皇太后極少,見王安石的次數卻多得很。
他與韓岡先後立誓,又是一喝,班直禁衛紛紛停下了腳步。
畢竟他們並非參與到政變其中,只是聽命而已。而宰相積威,更是讓他們肝膽俱寒。
只有一名御龍直的成員依然提着刀衝了上來。
“韋四清,領頭的是你!”
張守約在下面驚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御龍直的都虞候衝到了韓岡面前。
韓岡沒有與這位都虞候比較武藝,一支長劍疾飛而來,穿透了韋四清的小腿,讓他撲倒在韓岡面前。韓岡隨即擡起一腳,正中劍柄,讓他痛暈了過去!
韓岡沒有給政變幫兇補上一錘,衝沒再失手的李信點點頭,轉頭望着韓絳,“韓相公!”
“快上啊!殺了韓岡,就是節度使!”
趙顥瘋狂地叫着,讓幾名班直猶猶豫豫地又開始前進。
韓絳也沒有第一時間迴應。
“子華!”王安石一聲大叫。
回望着幾十年的老友,韓絳嘆了一聲,又點了點頭。
都這麼多年了,這一回,還是奉陪到底好了。
他剛剛開口,對面的章惇,卻也跟着一併高聲發誓。
“祖宗在上,臣韓絳以全家男女爲誓言……”
“臣章惇在此立誓,今日只誅首惡,脅從不問。自此刻起,不從逆者有功無罪。殺石得一、宋用臣者,節度使。如違此誓,天人共誅!”
王安石、韓絳、章惇,東西兩府領頭的重臣,都跟着韓岡紛紛立誓。絕不會秋後算賬。只要不再附逆,便是有功無罪。
班直們終於停下了,比起高滔滔和趙顥,王安石、韓岡、韓絳、章惇的威信可是要高得多,得到了他們支持的太后與天子,又豈是高滔滔、趙顥可比。
“你們還愣着什麼?還不去殺了他!!殺啊!殺啊!”趙顥幾乎要發狂了,“石得一!石得一!快進來誅賊!”
“閉嘴!”韓岡回頭怒喝,閃着血光的鐵骨朵遙遙指着趙顥,“我們在討論民主,沒你說話的分!”
一聲呵斥之後,他又回過頭來,對着殿上羣臣:“何人可爲萬民之主?篡逆之賊?還是先帝的骨血,奉詔書,已經登基、稱制的天子、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