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確的宰相府,韓岡沒怎麼來過。
其規模要略遜於王安石的平章府,卻比韓岡的府邸要大上許多。
門口的繫馬樁上,已經被一道道繩索捆紮得結結實實,也幸虧有這樣的大門面,才能站得下每天都會涌過來的官員,以及請好問安的信使。
入暮時分,蔡確府上依然賓客盈門,能容十馬並行的街巷,被數百車馬堵得水泄不通,想往裡面走,都踩在人頭上過去。
不過無論韓岡到了哪家宰輔府上拜訪,都會讓守在宰輔門前,等待召見的官員們一片混亂。當韓岡出現在蔡府巷口,等候接見的官員和他們的隨從,立刻就給他讓出了一條道來。
與沈括議論過開封府的資金問題,次日韓岡便致書蔡確,約好上門拜訪。
被蔡確的弟弟蔡碩接入府中,蔡確就在中門處迎接韓岡。
韓岡走上前,當朝宰相迎面就大笑:“玉昆可是稀客,難得,難得。”
韓岡拱手行禮:“當初身份尷尬不便登門,現在倒是方便了。”
“玉昆不在朝堂,答疑解惑可就少了人了。”
“相公遠見卓識,何須韓岡在朝堂上多言?”
韓岡與蔡確相互謙讓着,寒暄了幾句,蔡確就擡手迎韓岡往內院走。
蔡府比起韓岡常去的王安石、章惇兩家,要奢華許多。兩側廊下掛着一排的玻璃燈盞,映得院中一片透亮。奔走的僕役數量也多,百來步的距離,倒有五六十個。
“玉昆今日登門,可是有所指教?”爲韓岡引路,蔡確徐徐問道。
“只是過來討杯茶喝。”
“茶?”蔡確笑了起來,“玉昆你家佔着十幾株百年老茶樹,秦州出產好茶葉全都進了你家,不說分潤一點,卻來我家蹭茶喝,你這可算是盜劫貧家,當罪加一等啊。”
“就是不值錢的野山茶。過去有誰喝?看都沒人看。也就如今才金貴起來了,卻也不過是一陣風而已。相公若想要,韓岡明兒就讓人送些過來。”
“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
蔡確大笑着,拉着韓岡的手,一起進了見客的小廳。謙讓着落座,蔡家僕人端上來的兩杯碧綠的熱茶湯,正是韓岡慣常所用的炒青散茶。
依據路陸羽的茶經,世間過去喝茶,流行的是蒸青。將採來的茶葉,上屜蒸過後冷水清洗,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後置瓦盆內兌水研細,再入龍鳳模壓餅、烘乾,是爲團茶。
喝團茶時,是要先磨成粉,再調和成膏,而後將熱水衝入杯中,一邊衝一邊再攪和,攪出厚厚的沫子來。世人鬥茶,就是看這一套泡茶手法的水平,以及最後沫子上凝出的花樣。這鬥茶的風氣,上至王公,下至走卒,都有這一愛好。
可是韓岡嫌麻煩,口味上也不習慣,所以只喝炒青。茶葉摘回來後在鐵鍋裡炒一炒就好了,要喝開水一泡就行。早年他這樣做,還被人嘲笑是小門小戶出身,寒酸慣了。
不過隨着他精於醫道的名聲漸廣,尤其是種痘法問世之後,身份頓時特別起來,一舉一動惹人注目,專喝炒青的習慣,便被世人認定是養生的法門,連帶着秦嶺深山中的那些野茶樹,都一下子價值千金。
秦州天水縣,就是韓岡平常所飲山茶的出產地,位於秦嶺之南,如今多少人家都開始在山中採摘野茶,成了貼補家用的又一門買賣,雖剛剛開了頭,但眼見着就興盛了起來。
蔡確呷了一口茶湯:“喝多了炒青散茶,團茶倒是難喝慣了。”
“炒青能見真味,苦而後甘,餘韻綿長。而如今的團茶,摻入香料太多,就感覺味道太雜,失了真趣。”
“雜?玉昆這話說得好。的確是太雜了,沒了純粹,不見本來面目。正如行文當求本真,浮豔雕飾就失去了原味了。”
蔡確正說到點子上了。如今文章講究自然復古,作畫也是重氣象、意境,“師諸物者,未若師諸心”。像龍團那樣,外飾金銀,內摻香料,看着貴重,卻背離了近年來士林中漸漸流行起來的自然求真的風氣。反倒是炒青散茶,卻十分貼合這一流行。
“相公這本真一詞用得好。求本求真,方能明心見性。”
“玉昆你倒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啊。”蔡確哈哈大笑。
韓岡撫着茶盞。他不辨瓷器,不知道這茶盞是哪裡的出產,不過宰相家裡拿出來待客的,自不會是凡品。
“清茶本真,純而不雜。不過散茶有一點不好,就是不宜輸送,壓緊了便碎了,茶餅、茶團就要好很多,吐蕃人、遼人都喜歡。”
蒸青後,要經過壓榨,壓制成的茶餅,自然比散茶更方便運輸,也更受蕃人、夷人喜愛。就是千年之後,蒸青發展成磚茶,還是北方和西北民族日常飲食的不二選擇。
蔡確舉杯笑道:“好東西還是留給自己吧。”
“相公說得正是。不過遼人那邊,但凡中國有什麼好東西,都會想方設法的弄過去。每年的歲幣幾乎都是在他們手中轉上一圈就回來了,瓷器、茶葉、各色器皿。如今京城中喝散茶的漸多,怕遼人也不會吝嗇。”
“加上現在又從日本賺了一筆……?”蔡確問。他等韓岡繞來繞去,終究是繞到了想說的話上了。
韓岡點頭,他現在剛剛離任而已,還不至於人情冷淡。不過時間一長,還想要對朝政保持原來的影響力,那就難說了。至少要維持自己在擅長領域上的發言權,讓朝廷必須借重自己。
“日本多金銀,遼國這一番攻打日本。若韓岡所料不差的話,每年從日本得到的收穫,恐怕不會比歲幣少。”
蔡確點頭:“玉昆你的話,我們都是相信的。”
韓岡嘆了一口氣:“這一回主張入寇日本的遼帥,是耶律乙辛的嫡長子耶律保寧。若日本的金銀產出被他抓到手中,他的地位立刻就穩固了起來。”
“自然。”蔡確又點頭。
有關耶律乙辛和他兒子的事,已經在朝堂上討論過了。當初朝中議論遼國內事,都覺得耶律乙辛年紀已老,壽數不永,其子耶律保寧又聲名不顯,素無威望。就算給耶律乙辛篡了位,等他死後,耶律保寧也守不住,遼國必然要亂。
可現在遼軍一下就佔了高麗、奪了日本,高麗的土地、人口,日本的金銀、特產,都成了遼國的財富。這讓耶律乙辛、耶律保寧兩父子在遼國國中的地位比過去穩固了十倍。而且敢於主張過海攻打日本,耶律保寧想來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人心所向,手上又有了錢,遼國國內,當已是無人能阻止耶律乙辛了。”
蔡確嘆了一聲,聽起來似乎有些羨慕:“竟當真給這個亂臣賊子贏了。”
“不過遼國有錢,也不會存在庫中發黴。”韓岡又輕鬆的笑了起來,“終究還是要用出來。用來買中國的特產。不管他們從地裡挖出來多少金銀,最後都會送到國內來。”
“難道遼人就沒拿東西走?”蔡確哼了一聲,又不是歲幣,那是買賣。
“礦總有挖空的時候,但茶葉、絲綢、布匹、瓷器,這些商貨卻是源源不絕,永遠都不會斷的。百姓得了生計,國家得了金銀,遼人有了錢,也就沒了南下犯境的想法。這不是好事嗎?”
蔡確稍作沉吟,怡然點頭。嘆着:“若是耶律乙辛早一年打下日本,說不定就沒去年的那一場大戰了。”
“也說不準。北虜如虎狼,想要讓他們不吃人,得將他們打痛了再說。幾十年不吃教訓,都忘了痛了。就算拿到日本的金礦銀礦,可大宋這邊是金山銀海,豈是日本能比?”
“說得也是。”蔡確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水,慢慢的問道,“玉昆你今天來提日本的金銀,你可打算讓鑄幣局鑄金錢、銀錢?”
“大額的錢幣,總是有用處的。朝廷用來付賬,用銅錢總是不方便。”
蔡確想了想:“封樁庫中,儲存金、銀錢,比銅錢也更合適。”
“還是用出去的好。銅錢放在庫房裡,庫吏偷錢也就一百、兩百,換成金錢、銀錢,可就是十貫、二十貫。真要放庫中,鑄成數百斤重的金塊銀塊,容易清點,又能讓賊人搬不動。”
蔡確失聲笑道:“這話說的有道理。朝廷花錢的地方很多,可不包括養老鼠。”
“此輩碩鼠,殺之不盡。”
“也只能儘量防着了。”
“花錢的地方雖多,不過能節省下來的地方很多啊。光是軍費就多少了?”
“去年沒能省下,不過今年可就沒問題了。朝廷的手頭上也能寬裕些了。”
西夏滅亡,關中腹地再無外患。原本至少佔去天下軍費一半的西軍,開支有了大幅度的回落。單純的維持費用,遠比戰時要少上許多。如果去年不是因爲遼國入侵,花在百萬大軍頭上的軍費,至少要減去一千萬貫。
“沒遼國搗亂,光是戰時軍費,當然能節省得下來。還有西軍裁撤,又能節省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