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剛轉上御街,宋用臣就是一聲輕呼。
迎面一隊人馬,正向着正北的宣德門疾行而去。
“是章子厚。”
辨認出了身份,韓岡輕揮了一鞭,立刻趕了上去,卻沒多招呼宋用臣一聲。這位太上皇后身邊的紅人,聽起來就是不想撞上其他宰輔的樣子。
也就在同時,章惇那邊發現了韓岡,速度慢了下來。
“子厚兄。”
“玉昆。”
正面打了個招呼,韓岡和章惇便合做一隊,並轡行於御街之上。
視線掃過章惇身側,跟在章惇身邊的內侍,是向皇后身邊的人,卻不是宋用臣這樣的大貂璫,只是小黃門而已。
原來如此。
章惇同時從宋用臣身上收回視線,向韓岡拋來一個瞭然於心的眼神。
韓岡只能苦笑。
向皇后派宋用臣來召自己入宮,卻找了個小黃門去招章惇,或許去找其餘宰輔的內侍,也都是小黃門一級。
要說其中沒有內情,誰會相信?
韓岡估摸着,如果今天沒有因爲城外大火,使得宰輔宿直宮掖,恐怕就是自己第一個被召入宮了。
也難怪宋用臣一個勁地催自己快、快、快!
這份信任,韓岡當然樂見。但有時候,也是會帶來一身麻煩。
韓岡和章惇,都沉默着,沒有人先開口。
穿行在御街上的隊伍,除了喝道與馬蹄聲之外,沒有任何雜音。
韓岡不知道章惇有沒有從小黃門嘴裡撬出來什麼,但知樞密院事至少也是猜到了原因。
這對天下大局並沒有什麼影響。
如果是皇帝猝死,那當然會引起朝廷、甚至天下都爲之動盪。
但現在卻僅僅是福寧宮有變,太上皇終於龍馭賓天,所有人都不會意外。一年多來,所有人都在等着這一天,早就有了充分得過了頭的心理準備了。
只是韓岡的心情卻還是沉重無比。
那終究是一意振作,引導了華夏復興的君主!
從登基的那一刻起,就將心思放在了富國強兵之上。
就因爲有了他,纔有了現在即將邁入盛世的大宋。
就是一直受到打壓的韓岡,到了如今也是恩怨盡消,回想起來的,都是當年君臣相得時的記憶。
“玉昆。”向被火光映紅了的東方看了一陣,章惇打破沉寂,“王舜臣那邊有信了,纔到的。”
“……贏了?”
“疏勒給他打下來了,還屠了城。”章惇嘆了一聲,“命令還在半路上了,他都已經處理好了。”
“是回鶻人多年積怨一朝爆發的緣故?”
“嗯,的確都推到了回鶻人的身上了。”
“想得周全啊,果然是有進步了。”韓岡哈的一聲笑,然後又斂容問道,“西域算是定了,準備怎麼處置他?”
王舜臣的成功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之外。幾乎是一個人打下了西域。正常情況下,到了這一步都要走馬換將,免得西域變成他王家的天下。但在甘涼路還沒有穩定地控制下來的情況下,西域一時無法派出更多的兵馬。這時候換了其他人替代王舜臣,致使西域的局勢惡化,那是韓岡、章惇都不想見到的。
“王舜臣不能輕動,但還得問一問蘇子容、薛師正,還有郭仲通的想法。”章惇主張王舜臣留在西域,但他擔心東府那邊會干涉,打算先統一樞密院中意見再說。“玉昆你的意思呢?”
“王舜臣的確不能動。還有……”韓岡想了想,“疏勒被屠城,要是官軍也參到其中去,那羣人就不能調回來了。”
“……說得也是。”章惇點頭。
戰陣上殺人和屠城是兩回事,親自參與過屠城的軍隊,就像是吃過人的老虎,沒人敢留在身邊。
不過這個可能性不會太大,甚至很小。在回鶻人屠城的時候,王舜臣不會糊塗到將手底下的人都放鴨子,爲了防備黑汗人的反擊,他肯定要在手中握着一支可靠的預備隊,纔敢放手讓其他部隊入疏勒城。
能讓王舜臣信任的隊伍,自然是以官軍爲主的漢軍。從疏勒城中劫掠而來的收穫,能佔得最多一份的,也必然是漢軍。以王舜臣的性格,肯定不會介意從中拿個大頭,然後分給下屬,這就不必擔心漢軍因爲不能參與搶劫而心懷不滿。
韓岡等於是在說廢話,但他的用心,章惇明白。就是讓那數千漢軍還留在王舜臣手中,讓他繼續指揮。要不然留着王舜臣在西域,卻按慣例把他手中的那支強兵給調走,或是換人統領,同樣會敗壞西域大局。
章惇和韓岡的對話,都避開了即將要面對的現實,那不是他們現在可以議論,同時也不想議論的。
只是除了福寧殿和太上皇之外,章惇和韓岡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幾句有關西域和王舜臣的對話之後,隊列之間又重歸沉寂。
一路沉默着來到了宣德門,張守約領軍守在城門處。
穿過了城門,就是石得一。
他們都是沉默着,低頭向章惇、韓岡行禮,然後讓他們過去。
隨着宋用臣和那位小黃門,章惇、韓岡一路來到福寧殿。
殿中一片寂靜,卻燈火通明。就像是點燃了長明燈的寺廟大殿,只有火光在閃動。
韓岡的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隨着走近天子的寢宮,分量也變得越來越重。
進了殿中,沒看到向皇后,卻看見了今日宿直的蔡確和蘇頌。
蔡確起身相迎:“子厚、玉昆。你們來了?”
然後又對韓岡道:“玉昆,太上皇后讓你到了就進去。”
韓岡向蘇頌悄悄比了個問詢的手勢,蘇頌閉起眼,默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多餘的話。
“宣徽。”宋用臣已經站在了通向內殿的門口,給韓岡讓出了道來。
韓岡走了進去。
八步牀內,向皇后正坐在榻邊,手正撫着趙頊的臉頰。
聽到韓岡的腳步聲,她立刻起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宣徽來了。快來看看官家!”
韓岡看了看內室中,幾名御醫,全都低着頭縮在牆角。暗歎了一聲,依言上前。
舊日的大宋天子,如今的太上皇就如往日一般,仰面躺在牀榻上,與前一日覲見探問時,沒有任何區別。膚色紅潤,比之前的氣色還要好。乍看着,就還是在沉睡的樣子。
只是當韓岡把過毫無動靜的脈搏,再按了按同樣沒有搏動的頸側,最後探手鼻端,指尖觸處都是一片冰冷,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半點氣息。
“請恕臣無禮。”
韓岡歉然說了一聲,拿過簡易的聽診器,拉開被褥和衣襟,對着心口細細靜聽,沒有一絲動靜。再探指撥開眼皮,用燭火照了一照,放大的瞳孔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放下燭臺,他默默地退了兩步,跪了下來。
並非刻意,韓岡的聲音已帶了重重的鼻音,“殿下,陛下已經大行了!”
“宣徽!”皇后顫聲,“官家是怎麼……怎麼……是因何大行?”
“因何大行?”
皇后的反應讓韓岡驚異地擡起頭,這是喪夫的婦人應有的詢問嗎?
但瞬間之後,他心中陡然雪亮,難怪宋用臣催自己速速動身,難怪他不肯說原因,如果是讓自己趕來救治太上皇,明說就可以了,還有什麼好瞞的!也難怪把蔡確、蘇頌被堵在外面,是趙頊的死因有問題!
韓岡收拾心情,正要仔細查看,但剛纔聽到內間的動靜,蔡確、蘇頌、章惇,還有剛剛趕到的曾布、郭逵,全都闖了進來,也全都聽到了向皇后的問題。
甚至連爲趙頊哀哭的餘暇都沒有,他們或向韓岡,或向御醫,齊聲質問:“上皇是因何大行?!”
片刻之後,其餘的宰輔,韓絳、張璪、薛向,甚至王安石,也都趕來了。
甚至王安石都無暇爲趙頊悲慟。而是一同質問趙頊的死因。
趙頊可以死,卻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雖然爲了朝廷和國家的穩定,這件事根本就不該尋根問底。但事情已經傳揚開,已經隱瞞不住。
“是誰今夜照看陛下的?”王安石厲聲質問着。
今日當值的劉惟簡回答着,他的臉色灰敗,早就沒了這段時間意氣風發的光彩:“他們都死了。在八步牀內服侍天子的,有三個人,一名御醫,一名小黃門,還有一個老宮人,全都死了。”
如果不是這樣,沒人會對趙頊的死因產生疑問。
聽到這個信息,人人變色,這是有人在宮中下毒?
韓岡的眉頭卻皺了起來,這讓他感覺莫名的熟悉。
“誰來看過上皇?”王安石代表所有人追問着。
“幾位皇妃、官家都來探問過上皇,早間大長公主也來過,還有相公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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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還有向皇后,只是劉惟簡不敢提。
“最後是誰?”
劉惟簡支支吾吾,向皇后則坦然道:“最後是吾。批閱完了今天的奏章過來時,官家……上皇就已經大行了。”
“殿下之前是誰?”
“是官家。官家來拜見了上皇,還因爲空氣污濁,惹了上皇呼吸不暢,讓人緊閉門窗和帳簾。”
噠的一聲輕響,卻是蘇頌腳下一軟,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人也差點摔倒。
薛向就在蘇頌身邊,連忙伸手攙扶住他。但在另一側,章惇卻沒有擡手扶一下,臉色蒼白得可怕,直勾勾地瞪着劉惟簡。
這個動靜引來了衆人側目。
“繼續說。”
搶過王安石的話,韓岡聲音嘶啞得彷彿變了一個人,急躁地問着,彷彿在逃避,“官家之前是誰?今天又是誰給藥的?飲食是誰管的?!炭火又是誰照看的?!”
韓岡不停地追問,甚至是翻來覆去地反覆詢問,劉惟簡以及其他所有福寧殿中的宮人都被他拷問了一通。
最後,他結束了問詢,對向皇后道:“殿下。請暫屏退左右。”
不待向皇后反應過來,他掃了一遍殿中的每一個人,“除宰輔外,所有無關人等全都離開。王中正,你看住他們!全都離殿三十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