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的氣氛稍稍有些緊張起來。
蘇軾眉頭微皺,韓岡這一棒子,可把他也一起掃進來了。
韓岡彷彿沒有察覺:“太白一生功業只在詩賦;少陵【杜甫】顛沛半生,三吏三別讓人不忍卒讀,卻無一事可救補天下;摩詰【王維】之爲官,可有畫中詩,詩中畫的半分靈氣?陷賊事賊,爲臣失節。人之精力有其限數,此處多一點,彼處便會少一點。故而長於詩賦者,往往短於治事,一心難分顧,天資所不能補。”
蘇軾臉上寫滿了不以爲然,他隨隨便便就能舉出好些反例。就是他本人,真要處置政務公事,又幾曾耽誤過?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章惇笑着插話:“玉昆。按你的說法,令岳又該怎麼算?”
“楚國公【王安石】與韓文公【韓愈】一般,都是數百年才得一人,凡夫俗子如何能比?”
“宣徽,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確是讓人追慕,但仕途上可遠不如令岳了。”
“玉昆,介甫相公詩文冠絕當代,治政更是立起沉痾、一掃積弊的中興之功,的確是開國以來第一人。但韓文公,雖有重振儒門一事,在功業上也遠有不如的。”
“韓文公排異說、繼絕學、興聖教,只這一事,就讓他勝過無數宰相了。”
蘇軾說的文起八代之衰,只是韓愈在文學上的功績,改變了隋唐一直以來偏重駢文的文風,以後世的說法,是古文運動的先驅者,唐宋八大家之謂由此而來。
但在韓岡看來,韓愈在歷史上更重要的功績,是排佛老,興儒學,讓魏晉以來逐漸衰弱的儒門由此一振,至如今再上巔峰。故而當今儒者,多以韓子相稱,遠不是同爲八大家的柳宗元、蘇洵輩能比。後世以文學將其歸類,其實是忽視了他在延續儒門道統中的作用。
蘇軾捻着鬍鬚:“數百年才得一人,不意宣徽對昌黎【韓愈】評價如此之高。不知在宣徽眼中,蘇軾、子厚,還有宣徽你,又如何論?”
韓岡看了蘇軾一眼,又瞥了一下變得饒有興趣的章惇,輕笑起來:“子瞻,我們是在說韓文公和楚國公呢。”
蘇軾聞言大笑,“論起功業,蘇軾的確不能與令岳相比。”
章惇則道:“章惇確實遠不如介甫相公,但玉昆你是自謙了。”
韓岡搖頭,一點也不是謙虛。沒有來自後世的學識,他是比不上王安石這樣的人傑的。
“韓岡比之楚公,日後功業或可追及,但文才難及萬一。而且沒有楚公變法打下的根基,就沒有韓岡立功於外的機會,可不敢貪人功爲己功。”
韓岡看向蘇軾,看他對自己的話還有什麼說的。
“種痘法可不是新法的功勞吧。”
韓岡搖頭:“不到嶺南一遊,便不會發現牛痘。”
“還是因緣巧合之故。”蘇軾道,“否則去嶺南的所在多有,爲什麼只有宣徽一人發現了牛痘?”
“再巧合也得有前提。就像現在京城賭馬賭球,中獎憑的是運氣。但不事先去買張賭券,運道再好也中不了。”
“說起賭券,章惇倒是聽過有個笑話。”章惇見兩人似乎又開始有爭執,瞅準了時機,趕快插話進來,“說是京中某人拜遍了神佛,想求一注橫財。一日菩薩顯靈許了他,可幾個月過去了,一文錢都沒見到。他再去觀音院中抱怨,菩薩就說了,你得先去買張馬券吧。”
“蘇軾聽說的是佛祖許了人百貫橫財,他卻忘了買馬券。上次與王晉卿吃酒,聽客人說起過。宣徽也聽人說過了吧?”
韓岡點點頭。這個笑話其實還是他說給家裡面聽的,然後傳了出去,現在在京城裡傳得挺廣。
“正如這個笑話中的道理,凡事的確都要有前提。預則立,不預則廢。所以蘇軾有一事骨鯁在喉。”蘇軾看看韓岡,又看看章惇,“如今進士科舉,只考經義。國子監中,兩千學子也都只求經義,不重文學。並非蘇軾杞人憂天,長此以往,朝廷的詔令還能見人嗎?”
韓岡雖不在文史上用心,但在他這個地位上,十幾年來讀書不輟,各代的章疏誥敇都見了不少。各代的文風都有所掌握。其中兩漢的詔令,尤其是西漢,最是少見雕琢。回頭看西漢文章,即便是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也不似後世很多駢文那般,用精緻的絲綢裹着一包敗絮。蘇軾的擔憂,或者說找出來的藉口,在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
他硬邦邦地回道:“兩漢詔制章疏,不見駢四儷六。”
蘇軾提聲作色:“文學精妙之處,又豈在四六一端?!”
韓岡立刻道:“朝廷詔令,首要在將事情說明,文法僅是末節。何況以天下之大,官員之衆,難道還找不出同時能說清事由,又精擅文學的才士?”
“朝廷棄文學之士如敝屣,如何引人重文學?”
“子瞻是想說賀鑄之事吧?放賀鑄之罪,於韓岡而言,誠乃易事,還能在士林中有個好名聲。”韓岡扯了一下嘴角,“不過既然賀鑄不能適任,理當去職。韓岡豈能爲一己之名,壞朝廷法度。須知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今日事雖小,一旦亂了綱紀,他日事不可收拾。且以賀鑄過往之功績,不足以讓人爲他例外。”
“沒人能說三班院奪職不對,但之後賀鑄遷轉文資,已與鑄幣局無關,宣徽又爲何橫加干涉?”
“朝廷設律令,一爲治罪,一爲誅心。所謂誅心,在韓岡看來,是誅後人犯法之心,懲罪以爲後人戒。賀鑄新近被奪職,便有人爲其求轉文資。如果事成,鑄幣局中官吏們又會怎麼看?敗壞朝廷威信,其罪更大。若過個一兩年再爲他求轉文資,韓岡決不會干涉。”
韓岡是堂堂正論,談的是法理,而士林則議論的是人情。韓岡看着蘇軾,看他好不好意思說一句人情大過法理。
韓岡、蘇軾,你一句,我一句,將酒宴的氣氛弄得跟外面的冰天雪地一般,滿園梅花就在眼前,卻沒人多看一眼。
“好了,好了。玉昆、子瞻,還是先喝酒吧。”
章惇出來打圓場,提起酒壺,給蘇軾、韓岡都滿滿地倒了一杯。
韓岡和蘇頌正互瞪着眼,但章惇既然出來緩頰,這位主人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韓岡端起酒杯,比向蘇軾,“韓岡言語冒犯,還望子瞻勿怪。”
“不敢。”蘇軾同舉酒杯,“是蘇軾不明宣徽苦心之過。”
三人對飲而盡,熱酒入喉,感覺登時就稍稍緩和了一些。
菜也端上來了。廳中的石桌不大,只能放兩三道菜的樣子。所以一巡酒後,便撤下舊菜,換上新菜。就像比較正式的宴席,一人一席的小方桌面,都是一盞酒後,便換上兩道菜。尋常十七八盞酒,就是三十四五的冷熱水菜。雖不知道章惇準備了多少道菜,不過其中必然少不了好酒來作陪。
菜餚平常各人家中都吃慣了,唯獨章家的好酒卻極稀有。這是交州的糖蜜釀酒工坊最早釀製出的一批酒,一直存放在酒窖中,平常時,就是章惇本人都難得飲用。不意今天給拿出來了。
章家特產的糖蜜酒,色做淺金,味道也很適口。
韓岡知道,這個應該是後世的一類名酒,不過他早就忘光了原名,任憑章惇隨便起了。
蘇軾拿着酒杯,看着杯中酒:“蘇軾在江州,曾試釀過蜜酒,不過吃了之後,上吐下瀉,差點斷送了性命。也不知是哪裡出了錯。”
“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蜜酒不是那麼好釀的。不比葡萄酒,直接塞進罐子中,多加些糖,過些日子就有好酒能喝了。”
“葡萄酒就這麼好釀?”
“的確如此,還不用加酒藥。洗乾淨後就丟進罐子裡,然後就只要密封好就行了。”
終於從爭論的話題上轉移到一些瑣事上,章惇連忙問韓岡,“玉昆,記得最近的一期《自然》,好像有說找到了酒藥產酒的原理吧?”
“不僅僅是釀酒的原理那麼簡單。而是直接指明韓岡在病毒一說上犯了大錯。不過這一後篇,是在下一期的《自然》上纔會刊登。”
章惇、蘇軾同時愕然,韓岡錯了?而且還是跟種痘法息息相關的病毒說上犯了大錯?
韓岡當然理解兩人的驚訝,理由很簡單,因爲他是權威,是不可動搖的權威,但現在他卻自陳錯誤。以他在儒門、在氣學上的地位,這可是實打實的震撼。
“當年韓岡給微生之物起名做病毒,乃是大錯特錯。就像世人中,真正作奸犯科者,百中無一。而微生之物,能致人於病的,也是百中無一。有很多還有好處。比如酒,比如醋,比如炊餅,之所以會發酵,都是因爲微生物的作用。”
韓岡儘可能慢地用標準的術語來向兩個外行人解釋。
“所以從此之後,病毒就要改名做細菌,而致病的細菌,則名爲病菌。比如酵母,就是酵母菌,酒藥,是酒藥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