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大錢於世,乃是王莽禍亂天下之舉,漢武前車豈可不知?這是說吾日後會連累官家下罪己詔。”政事堂中,當着朝臣們的面,向皇后抖着雙脣,將手中的一份奏章以同樣的節奏抖着:“這份奏章,衆位卿家怎麼看?!”
蔡確聞言,立刻道:“此輩敗壞朝廷信用,使百姓疑天子不德,似忠實奸,不可輕饒!”
韓絳的態度稍稍緩和一點:“說似忠實奸或許過當,不過其不明事理,有害於國事,不當留於朝堂、官府。”
“韓相公的意思是將他罷職嘍?”
韓絳低頭:“已有前例,殿下依例而斷便可。”
“蔡相公。依相公論,當如何處置?”向皇后轉過去問蔡確。
蔡確回覆道:“宜當重處,以爲後人之鑑……罷官猶然太輕,當追奪出身以來文字。”
“張卿、曾卿,你二人意下如何?”
“兩位相公之論,臣無異議。罷官的確過輕,但追奪出身以來文字則未免過重,兩者之間,殿下可自行損益。”
“臣意與韓相公相同,罷官奪職已是重懲。”
“韓宣徽,不知宣徽怎麼看?”
“此東府事,臣不敢妄言。只望朝廷的處斷,能讓後人引之爲戒。”
向皇后稍作猶豫,便下旨道:“……那就依蔡相公之言,追奪此人出身以來文字!”
這已經是近日來,第七位因爲上書廢止鑄造大錢,而被朝廷處以重責的官員了。
從古至今,鼓鑄大錢都是敗壞國政、搜刮百姓的舉措,也是奸臣當道,朝綱不振的證據之一。
折五錢、當十錢都是明擺着的大錢,而且朝廷在其中大賺特賺更不是什麼秘密。只要多讀讀史書,就知道過去鑄造大錢的用意和後果。不論史書中的評價有沒有道理,反對者都是能夠立刻便拿出史料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這本來會成爲韓岡的致命傷。但經過韓岡之前的教導,以及之後對一干反對者的敲打,兩個多月以來,京城內的千百官員早就消停了,只有地方上,還有不曉事的官員上書諍諫。
對於這羣糊塗蟲,朝廷給予的處罰毫不留情,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連續多位地方官視言辭輕重,被處以免職、降官、乃至今日奪去官身的處罰。
自始至終,韓岡都沒有說過該如何處置,全都推到了東府身上。
因爲不需要他開口,兩府宰執和太上皇后,都會幫他將事情處理好,鎮壓下所有的反對者。不爲他事,只爲朝廷永遠都填不滿的國庫,就絕不能放棄日後每年都會有的巨大收益。
沒有新近趕鑄的四百萬錢,明年春天,滿朝文武都得喝西北風。而新錢的發行,終於可以讓朝廷財計稍稍鬆了一口氣。
僅僅是融化舊幣、改鑄新幣的買賣,每鑄好一枚青銅折五錢,就平白多掙出一文半來。至於舊有的折五錢,雖然重新改鑄,不僅不賺,反而虧本,幸而數量不多,這個損失也承擔得起。
更休提當十錢量產後的成本,跟折五錢相當,同樣只有三文多,這其中賺取的錢息就更可怕了。
如此算下來,光是鑄幣局的鑄造業務,每年都能給朝廷帶來一兩百萬貫的收入。
所謂善財難捨,唾手可得的巨量收益,沒有哪個宰輔能夠輕言放棄。而且反對者一開始就不成氣候,主事者又是韓岡這個對敵人絕不容情的狠辣角色。宰輔們當然不會犯下那種最愚蠢的錯,當然會選擇站在勝利者的一方,站在於己有利的一方。
東府的相公和參政議、論如何懲處反對者的時候,韓岡就已經將他拋到了腦後。不值得費心去多想。眼下他的當務之急,是繼續鑄造新錢,並設法開發後續的大面值貨幣。金幣、銀幣和銅幣都可以,只要不是紙幣就行了。
雖然發行紙幣一本萬利,不論是鑄造哪種金屬錢幣,都遠遠比不上紙幣的收益,但也免去了推行紙幣帶來的信用損失。
就算日後朝廷發行紙幣,韓岡也不希望自己被牽連進入,免得好不容易攢下的那些名望,給連累到煙消雲散,被後人戳脊梁骨。
韓岡的錢源論,縱然已是深入人心。但遇到國家財計上的大窟窿,總免不得要割肉補瘡。
難道後世將紙幣發行到帶上多少個零的那些國家不知道濫發的壞處?他們當然清楚!各國主持發鈔的官員,任何一個都比韓岡更有理論水平。只是那時候根本停不下來了。
所以只能發行硬幣,而不是紙幣。有實際的價值在裡面,底線上的信用便能維持。
只要朝廷肯守信,維持住新錢的信用,就算明知到朝廷鑄新錢是爲了賺錢,但京城百姓依然會樂於使用。而朝臣習慣之後,就會知道這新錢有多方便。
京城內的那一幫詩人,敢說酸話,卻不敢上書反對此事。也就是這樣的水平,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宰輔們與太上皇后議論着未來的國政。韓岡表面上靜靜旁聽,實則早就神飛天外。
猛不丁的,話題就繞到了韓岡身上:“不知韓宣徽是什麼想法?”
韓岡暗暗叫苦,他沒有注意方纔正在說些什麼,這時候只能裝模作樣,“非臣職分之內,臣豈能越俎代庖。”
都已經是順口溜一般的回覆了。卻是萬用萬靈,放在哪裡都能算是一個回答。
向皇后沒有看出來韓岡根本不知道說的是哪件事,韓岡既然推脫,她就緊跟着說道。“賀鑄此人也曾是宣徽的下屬,現在朝中有人提議要將他轉爲文資,當然得聽一聽宣徽的意見。”
果然還是遞上來了。韓岡精神一振。消息傳了許久,蘇軾的那一幫人,總算是不再靠嘴皮子飛天遁地,終於能出手做事了。
不過他們當真是想要舉薦賀鑄?還是想給自己難堪。這個答案,都不用多想,很容易便能得出來。
看來只要自己反對,就會被大肆宣揚,說韓岡不敬文臣。自己不善詩詞,就敵視所有擅長詩詞的同列。而贊同,結果會更壞。前面剛將其逐出火器局,轉眼就又贊同他轉文官,這都能算是反覆了。
設了個陷阱拋過來,真是將自家當仇人看了。韓岡又氣又好笑,看起來得儘早解決,否則不知日後還會鬧出什麼來。
由於自己引發的變化,蘇軾有好些後世傳唱千古的詩詞沒有問世。韓岡想着,是不是乾脆一口氣寫上一批,然後看看那幾位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過這個念頭想想就被丟掉了,世人都有眼睛看着,一直都不擅詩文的自己,一下拿出好幾首頂尖的小詞來,任誰來看,都會覺得有問題。
而且自家雖不擅詩賦,卻依然是著作等身。誰能說韓岡韓玉昆不是當世大儒?
儘管韓岡拿出來的林林總總,也算得上是欺世盜名,但相比起剽竊詩詞,還算沒那麼惡劣了,至少能救人救國。而竊人詩詞,就不知救的是誰?
“宣徽?”見韓岡久久不作答,向皇后小聲地催促道。
韓岡忙拋去雜念:“賀鑄乃是考績下等纔會被免去差遣。如今若是準其轉爲文資,世人不知他因何受賞,還會以爲他在軍器監中做得對,朝廷在不當判罰之後事後補救。”
自崇政殿中出來,韓岡已經將賀鑄給忘掉了,一個小小的武官,根本不值得自己多耗一些心思在他身上。
“玉昆。”章惇刻意拖慢了腳步,與韓岡並肩而行,“不知臘月初十的那一天,玉昆你可有閒暇?”
韓岡腳步一緩:“子厚兄要請客?”
韓岡略感詫異,章惇請客吃飯的確次數不少,但年前樞密院忙得很,章惇貴爲樞密使,哪裡來的時間?就是宣徽院,也比平常多了許多事要做。
“是啊。”章惇點頭道,“家中梅花開了,如此勝景,正好邀玉昆你共謀一醉。”
韓岡的神色陡然變了樣,很沒有禮貌地盯着章惇的眼睛:“韓岡喝酒無妨,作詩卻不行。看見梅花,只能想到梅花鹿的鹿肉,可想不出錦繡文章。”
章惇心頭一震,神態就有些難堪:“玉昆你是明白了?”
韓岡嘆道:“子厚兄你對蘇子瞻,可謂是仁至義盡了。”
觀梅賞月,行酒作詩,這都是文人酸儒的最愛。
韓岡向來不作詩詞,他對詩詞歌賦的態度,甚至讓向皇后在執政的這一年裡,都對臣子進詩顯得十分冷淡。韓岡出去喝酒,更沒人會說詩詞。
他在家裡到了梅花前,還能捋了梅花泡酒喝。但章惇的酒宴上,面對梅花、熱酒,又怎麼可能脫身?
宴無好宴,會無好會,章惇貿貿然地請他喝酒賞梅,擺明了就有想法。從最近的情況看,章惇的目的,當然是爲了蘇軾這位好友。
章惇苦笑,“子瞻只是性格粗率,所以常常爲人所詬病。玉昆你只是不瞭解。”
“子厚兄如此苦心,韓岡自當樂從。但到時候話不投機,鬧了酒席,還望子厚兄莫怪韓岡失禮纔是。”
章惇一瞬間都開始後悔幫韓岡和蘇軾和解,現在看起來,韓岡對蘇軾的看法不僅僅是成見,而是更深層的問題。
想要彌合兩人之間的隔閡與矛盾,是不是自己太自不量力了。
只是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了,不好再改口。
“那愚兄便灑掃庭院,靜待玉昆你登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