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暴雨前的雷鳴,由遠及近,一雙硬底箭靴重重地踏在才鋪好了地板的廊道上。
京東東路兵馬鈐轄楊從先,正陰沉着臉,大步向前走着。
充滿血絲的雙眼,剔起的雙眉,還有緊緊按着腰間寶劍的右手,無不在向人說明他已經怒到了極處。
新任高麗國相金悌追在楊從先身後,大呼小叫,“楊將軍!楊將軍!請息怒,還請息怒!”
楊從先充耳不聞,前面有宮女、侍衛,但一看到他直欲擇人而噬的模樣,無不嚇得手顫腳顫,紛紛閃到一邊,竟沒有一個敢於站出來攔住他。
只有金悌奮力跑着,好不容易方纔追了上來。他喘着氣,說不出話來,探手扯住楊從先的袖子。等氣息稍稍平復,他忙急急地開口:“將軍,將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楊從先低頭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沉默不言。
金悌忙不迭地將手抽回,賠着笑臉,“將軍,這實在不關鄙國國主的事,都是下面辦事不利。再兩天……五天,呃,十天……半個月,半個月之內定能有回報!”
楊從先的回答是擡起腳,然後狠狠地踹了出去。
轟的一聲巨響,通向居住高麗新王行宮的大門被一下踹開。
楊從先橫了呆若木雞的金悌一眼,大步跨了進去。
這座供給高麗新王的行宮,本來是耽羅國的星主借給來此避難的高麗君臣。多年的宗藩關係,讓一羣破落戶也得到了禮遇,而這一位新近加冕登基的高麗王,住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造宮室,要有個上國的體面。
耽羅島乃是蠻荒小國,是與高麗一水之遙,不得不對其稱藩稱臣。其國主號曰星主,已在島上傳承了數百年。早在王氏高麗立國之前,耽羅國對半島上的朝貢就開始了。如今每代星主接位,都會去高麗覲見高麗國王。
這一回一羣喪家之犬加上千餘名殘兵敗將來到,陸陸續續又有得到消息的高麗舊臣,紛紛渡海南下,在耽羅國借來的港口和寨堡中,拼湊起了高麗國的新朝廷。
被他們所擁立的高麗新王王勳,不是因爲他的血緣與國主有多親近,而是他叫做王勳,與已經死在遼營中的世子同名。正好可以用來凝聚高麗國中的民心。他們遠在大海對岸,難辨真僞,有此誤解,也能讓更多的義士投奔而來。
楊從先沒有去摻和高麗逃亡朝廷的內政,他一直在整修港口,打算將耽羅國,變成大宋水師在海外的基地。而且還要防止遼軍會緊隨而來,也必須要做好軍事上的防備。
當他還沉浸在不斷進展的土木工程中的時候,一個噩耗傳來,佔據了高麗的契丹人慾壑難填,竟然渡海東進,又派兵去攻打日本。
而他們出兵的數目……十萬!
楊從先清楚地記得在韓岡接見自己的時候,曾經提到過佔據了高麗的遼國有攻擊日本的可能。
既然韓岡之前都當面提過了,現在事實又印證了,不管之後韓岡是不是又自己否定掉這個可能,是不是隻是隨口一說,事後就忘了個乾乾淨淨,楊從先明白,他都得把契丹入侵日本,當成韓岡事前已經叮囑過的事,自己現在沒辦好,那全是自己的過錯!
混跡在官場幾十年,楊從先即便是武將,也不會不知道如何對待上司。
高高在上的宰輔,他們說出來的話,他這個跑腿的只有當聖旨捧着。不對的得忘掉,說中的就得吹捧,有點擦邊的更是得拉到先見之明上。決不能明白的指出錯誤,那樣比老實認罪的結果要悽慘十倍。
只是現在就算是想要老實認罪也不會有好下場,不說提前偵察到遼軍過海侵略倭國的動靜,就連遼國出兵的數量都沒打探到。朝廷還有可能原諒他這個無能的水師大將?
第一次是那兩個昏了頭的倭國僧人說的,可以當成被嚇瘋了之後昏話。可這一回,高麗王王勳依然告訴他,遼人的確出動了十萬兵馬渡海,還以此爲理由,聲稱遼國在高麗國中的兵力空虛,要求朝廷派出大軍爲他復國!
楊從先恨不得掐死這位無能又愚蠢的高麗王,遼人要是有這本事,又有那麼多人馬、船隻,早就大鬧江南了,去日本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麼?石頭裡攥油,不嫌硌手嗎?
當時他硬是嚥下這口鳥氣,出來後遣人一打探,方纔知道,派出去的探子根本就沒回來,完完全全是王勳隨口說的數目。
要是他將這個數字報上去,那他就死定了。在官場上,不會再有任何前途可言。
章惇也好,韓岡也好,楊從先接觸過的這兩位宰輔,都是最看重下屬的能力,眼裡從來不揉沙子。完全沒道理的消息,哪裡可能騙得過去?就算自己想要編造一個數字矇混過關,可他軍中,還有朝廷派出來的走馬承受,他可不會跟着一起發瘋。
這個差事已經辦砸了,那兩位還能給自己幾次機會?
楊從先不敢想象,要是他把這個十萬再送去京城,自己的兩座靠山會怎麼處置自己。
現在落到耽羅島上苟延殘喘,可以說是非戰之罪——他抵達高麗的時候,離開京略近一點的外島,多半被遼人攻佔了,而那些沒有被攻下來的,都是小而貧瘠,且無險阻,根本不能作爲根據地。只能一路南下,來到高麗唯一的藩屬國落腳。
而之前沒有探查到遼軍過海,報給朝廷的遼人過海數目,也同樣情有可原。從高麗去日本,並不用經過耽羅島。而那個十萬,畢竟是來自於從九州島上剛剛逃出來的僧人,而不是自己的臆測和謊言。可縱然如此,他也註明了,那是倭國僧人所說,真實數目他正在着力打探。
可現在呢,寄希望於高麗人在對面半島上的耳目,希望他們能打探出真實的數量,以彌補前過,偏偏愚蠢的王勳想要騙朝廷出兵,還是咬定十萬。沒有完成朝廷交託的任務,甚至連最基本的軍情都不能掌握,他楊從先,還能將責任推到其他人的身上嗎?還能說這不是我的過錯,都是王勳的錯?
朝廷中宰輔們不會管那麼多的,留給他的評價,只會是紮紮實實的無能二字。
留給他楊從先的時間已經不剩多久,他和他麾下的兵馬都是外人,不可能潛入高麗,去打探遼國到底有多少兵馬渡海,也不可能分兵去日本,去人生地不熟的九州島打探詳情,只能借重高麗流亡朝廷在其本國中的勢力。
但即位的高麗國王王勳卻是個廢物。他會排斥異己,會殘殺兄弟,就是不會臥薪嚐膽,破釜沉舟。想要依靠這個暗殺了幾個族親後,便安穩地躺在後院中去享受他的后妃的無能國主,等於是將自己的未來拋進茅坑中。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楊從先在打聽清楚之後,便立刻領軍來到了高麗小朝廷的行宮中。
跟在他身後,有上百人的衛隊,只有金悌敢於追上來,而其他臣子,都不敢上前半步。
楊從先心意已決,卻又不是金悌可以改變的。
高麗國王的行宮寢宮只是一個不算大的院落。
楊從先闖進了院中,將臉皮徹底撕破。
聽到消息的王勳匆匆忙忙出來,衣裳不整,臉上還有沒擦盡的胭脂痕跡。
“楊將軍,怎麼過來了?……相公,還不替孤招待一下楊將軍!孤先進去更衣,稍待就出來。”
見楊從先氣勢洶洶,王勳立刻軟了腳,說着就想將責任推到金悌身上,自己轉身就想走。卻被楊從先的護衛一把給揪住,一左一右,牢牢地架了起來,押到了楊從先的面前。
王勳掙扎着:“楊將軍,這是做什麼?”
“謝謝大王你啊。多謝大王通報軍情。”楊從先語氣陰森,就像外面的積雪,絲毫沒有一點暖意,“張口就是十萬兵馬,要朝廷趁機出兵。要是本將將大王你的話傳到京城,你讓章樞密、韓宣徽怎麼看我楊從先?!”
“孤知道錯了!孤知道錯了!孤這就再派人去打探……前幾天,孤還跟相公說了,要封將軍你做郡王。這耽羅國就封給你了。要是不夠,五道兩界,君可任選。楊將軍……楊將軍!”
楊從先看到他這個樣子,更是心頭火起。高麗羣臣擁立這個王勳之後,虧他還在同時遞上去的密奏中說此人堪用。
明明只是同名而已,只是個宗室,卻要擺出正牌子的高麗世子即位的做派。王勳要大修宮室,楊從先便要求耽羅星主去徵發民夫,爲其改建府邸。王勳要儀仗,楊從先也分了些盔甲、兵器給他。當時還是覺得,這是正當的要求。沒有一點的威嚴,怎麼讓來投的忠臣義士相信有復國的可能,這些事,楊從先都容忍了。
楊從先恨得想撞牆,爲了這個無能的廢物,他生生地浪費了兩個月的時間。之前來到島上的還有另外幾名宗室,卻都在一夜之間死了個乾淨。爲了大局,楊從先當作沒看到。要是他們還活着,諒王勳也不敢放肆到這般地步。
“金大使。”楊從先沒再理會王勳,轉身面對金悌。
金悌自從扶了王勳登基之後,便被封爲宰相。但楊從先等宋人,從來沒稱呼他過一次相公。
“想必大使你也明白,朝廷派本將來此究竟是爲了何事!如果做不到,本將也只能回京請罪了。”楊從先寒聲說着。跟隨在後的親兵,各個眼露寒光,更是殺氣騰騰。
“難道不是匡扶正統,救我高麗危亡?!”
“朝廷要的,是想要復國的高麗國主,而不是窩在房中玩女人的國君。不復國倒也罷了。就連打探消息都做不到。朝廷還要這樣的廢物做什麼?還不如沒有?!”
“楊將軍,你到底想要如何?”
“換人。”
楊從先的要求就這麼簡單。